第十章 二
其實,金文起與何小竹在一起時,已很少談精神了,他們在她姨媽家會合之後,原來的愛情內容——烹調、吃飯,已變成了純粹的生理需要,他們用速成食品草草地糊弄一下胃口,然後就直奔他們心照不宣的目的地——床。
他們的生活節律也相應地發生了變化——白天上班和金文起的二、四、六、日回家,便成了一種煎熬,他們恨不得把這些不必要的過程都省略了。他們盼著天黑,盼著每星期隻有一、三、五。與此同時,金文起還承受著更深一層的煎熬,他既渴望著與何小竹相聚,又有一種強烈的不安——他與齊玉文生活了十多年,雖然沒有熱烈的愛情,畢竟有著很深的親情,他不能毅然決然地把她拋在一邊,內心裏也有一個隱隱的呼喚:我應該回到親愛的妻子身邊去。
所以他有一種犯罪感。
但情欲的波瀾很快就把他的一點良知淹沒了——他感到,人的一生必須要有一次無遮無攔的燃燒,如果沒有這麼一次燃燒,就活得太沒自我了。而這種燃燒,是一種隨機的燃燒,可遇不可求。那麼,既然燃燒的機會來了,能甘心錯過嗎?他清楚自己,他的理智和修養還沒達到能夠甘心的程度,他管不住自己。
他在兩難境遇中,心亂如麻。
他最後把選擇權推給了命運——
回家的通勤車晚六點發車,他挨到五點五十才不緊不慢地離開辦公室。一邊走著,一邊對自己說,就按這個步調走下去,如果趕得上班車,今晚就屬於家中的那一個企盼;如果班車開走了,自然就屬於身邊這一個渴望。往往快到車邊時,車門才啪地關上,如果他大聲喊兩聲,車門肯定會重新打開;但他沒有喊,木然地看著車子緩緩地啟動了。他的心在這時有了一點莫名其妙的安然:玉文,你不能怨我,是冥冥中的什麼支配了我們的生活。
然後,他給正在焦躁不安中的何小竹通過手機以一個商量的語氣發出一個準確的信息:
今晚回你姨媽家好嗎?
何小竹收到信息之後,很快就會出現在他們相約的地點,然後打的到何小竹姨媽的家中去。
而何小竹姨媽家與金文起家所在的是同一座城市,車子還要從金文起家前的街道穿過,所以看到通向他家那個熟悉的路口,金文起不禁合上了眼睛——他不願弄清,是他捉弄了生活,還是生活捉弄了他。
當他與何小竹雙雙奔向那張席夢思床的時候,金文起的手機振動了,他下意識地走到衛生間去,果然是齊玉文發來的信息:
兒發燒,請速回。
他心中一動,但索性把機子關上了。
他既不能離開,也受不得那種焦急的振動,他隻能欺騙自己的感覺神經。
與何小竹做愛的時候,他眼前晃動著齊玉文背著孩子上醫院的身影——咳,多虧了她有一個壯實的身坯和一雙肥大的腳板,還可以不太費力地負重前行!
於是深深的愧疚變化成了一種粗暴的力量作用到何小竹身上了。何小竹感到了從來沒有過的撞擊,一種夾雜著疼痛的快感,使她情不自禁地叫出聲來。
金文起心中叫道:可憐的女人啊!
一切平息之後,女人並沒有睡去的願望,她披衣下床,坐在沙發上,一邊看著電視,一邊嗑著瓜子。女人嗑瓜子的姿態在以前他認為是優雅的,他也曾經給予毫不掩飾的讚美,可今天他竟生出異樣的感覺:他覺得她就像一隻在夜間偷偷齧啃玉米穗子的紅毛老鼠,既貪婪又醜陋。唉,原來優雅女人美到極致竟是醜陋的!
他厭煩她弄出來的清脆而瑣碎的聲音,他特想向她發脾氣,但她給予他的卻是溫柔而燦爛的笑靨,使他感到自己沒資格對人家發作。他痛苦地咽了一口涎水,他終於知道,一個男人,是不能理直氣壯地向老婆之外的女人發脾氣的,即便有多麼親密的關係。
“老胖,愣什麼,你也來坐嘛。”女人多情地邀請著。
他隻好無可奈何地與她並肩坐在沙發上。
“老胖,你躺在我的腿上吧,別累著了。”女人又體貼地邀請著。
他沒有理由不躺在女人的腿上。
“老胖,我嗑給你吃吧。”女人把嗑出的瓜子仁兒送到他的嘴邊。沾了女人口津的瓜子仁兒有一種特別的香甜,他情不自禁地張開了不情願張開的嘴巴,接受了這種屬於母性的大愛。
漸漸地,他眼前再也不晃動齊玉文的身影了,他嚐到了一種墮落之後的甜蜜,這種甜蜜來得是那麼奢侈,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那種。
不久,他竟安靜地睡著了。
一覺醒來,已是陽光普照了。
何小竹已乘通勤車上班去了,茶幾上鑰匙下壓了一張留言條,囑咐他把門鎖好,並告訴他,他的襪子昨晚上她給洗了,就晾在陽台上。
他心中一熱,竟生出一股莫名的惆悵。他立刻做出一個決定,今天不去上班了,直接回家去,看看他兒子的病怎麼樣了。
進了家門,齊玉文朝他大叫:“你死到哪兒去了,我快貼尋人啟事了!”
金文起一笑,關切地問:“孩子怎麼樣了?”
“死了!”女人說。
金文起自覺理虧便不同她計較,便笑一笑,欲進兒子的房間,卻被齊玉文擋住了:“你昨晚上到底去哪兒了,你不說清楚,就甭想看你的兒子。”
金文起說:“昨晚上在朋友家喝多了,就睡在他家裏了,由於睡得沉,手機振動沒感覺,就把事情耽誤了。”話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了:謊話說得如此熟練如此自然,像個多年的慣犯。
“我說呢打你辦公室的電話,整夜都沒人接,原來是被貓尿藥翻了。你瞧你那點兒出息!”女人吼過之後竟不再發作了,陪金文起進了兒子的房間:“其實也沒什麼大事,到醫院打了一針,燒就退了,讓人不放心的倒是你。”
金文起心中一熱,情不自禁地把女人摟進懷裏。女人推拒著:“當著孩子的麵,別這麼不正經。”
看過孩子之後,回到客廳,金文起說:“玉文,真難為你了。”
齊玉文眼圈兒就紅了:“你別看我平時咋咋呼呼的,一遇到急事,心中還真有點兒發毛,一個家,沒個老爺們兒還真不成。”
“都怪我,多貪了幾杯。”
“嗐,在機關裏混,誰還沒個應酬。”
麵對女人突如其來的溫柔,金文起不知說什麼好了,竟拿起了女人的一隻手。“你的手怎麼變得這麼粗了?”他溫情地撫摸著,關切地問。
“還不都是給你操持家務弄的,比人家大姑娘的手差遠了。”
“我去給你買幾瓶膚爾美高級護膚霜吧。”
“甭買那個,愣貴的,隻要你對我好就行。”
“我不是一直對你很好嗎,淨說外道話。”
聽到男人的嗔怪,女人不好意思地憨笑起來。
“也沒什麼要緊的事,你還是上班去吧。有我歇在家裏,別再饒一個。”女人說。
“既然回來了,就陪你們娘兒倆一天吧。”
“別價,咱一個老婦女,可享受不了這樣的恩德,你還是給公家上班去吧。”
正爭持間,金文起的腰間感到了振動,何小竹的短信:
老胖,你為什麼還不來,安主任有事找你。
金文起就勢說:“既然這樣,那我就上班去了。”
臨出門的時候,齊玉文說:“你晚上就甭回來了,大老遠的,來回跑什麼。”
“再說吧。”金文起說。
到了文明辦,金文起問:“安主任找我什麼事?”
何小竹笑笑:“是我找你,說來真難為情,剛離開就想,跟有病似的。”
金文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愛情可能就是一種病。”
何小竹說:“我不這麼看,這倒讓我看到了愛情的真實模樣——雖然整日廝守著,卻依然思念著。”
金文起不置可否地說:“讀書讀得多的女孩子,就是會總結。”
“難道不是嗎?”
“是!”
但無論如何,金文起今天還是按時回家了。他感到,愛情再美好,有孩子病在家中,自己還沉浸在情色之中,總有些別扭。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