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竹的姨媽回來了,這對正愛得如火如荼的兩個人來說不啻是個巨大的打擊。
他們隻能鋌而走險,把約會的地點放在金文起的辦公室。
他們的晚餐地點移到了街頭的小飯店,一邊吃著喝著一邊等待著夜幕降臨。到了適當的時候,他們一前一後摸到了檔案局的大門前,金文起給看門的師傅敬上特意準備的好煙,並熱情地扯起家常,以掩護何小竹順利地溜進樓去。這個城市的規模還是不大的,熟人碰麵的機會很多,所以,他們不能經常性地出入於同一個飯店,而是采取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方式舉辦他們的愛情晚宴。時間不長,他們就將街麵上的大小飯店吃遍了。由於飯店的風味不同、菜係不同,所以,他們不出城池,便有了吃遍全國各地的感覺。特殊的愛情生活,使他們成了美食家。有時興起,他們指點著小飯店裏的廚師用現有的配料做出一兩樣該店裏所沒有的特色菜,他們也因此獲得了家庭式的溫馨。但是,頻頻出入於酒館飯店,給金文起造成了不小的經濟壓力。他有一種來自男人本性上的虛榮,他覺得與相愛的女人下館子,是萬萬不能由女人買單的,於是,他給何小竹定了一條規定:她隻管用餐,不得過問付賬之事。何小竹說他的觀念太陳舊,既然愛著,就不要分出彼此。他反駁說,既然能愛一個女人,就應該能養活一個女人,不然,就不配做一條漢子。何小竹問他,你這是從哪兒來的說法?他說,我特佩服汪曾祺《 八千歲 》裏的宋侉子。宋侉子是混跡江湖的馬販子,乃粗鄙之人。花錢住在情人家裏,“朝朝寒食,夜夜元宵”,愛得昏天黑地。但情意正酣,錢袋子卻癟了,他並不因融融的愛意而賴在情人家裏,而是說了一聲:“我明天有事,不來了!”便跨上踢雪青鬃馬,沒影兒了。在一起時,恩恩義義;分開時,瀟瀟灑灑。待籌集到了足夠的錢財,才又回到溫柔之鄉,決無吃軟食之疲踏敗相,讓人在粗鄙之中感到一種君子都不能望其項背的超然大氣。
何小竹說:“你中汪老頭的毒太深了,現在已經不是士大夫時代了,那一分瀟灑顯得太迂腐。”金文起說:“那我不管,我總覺得女人是靠男人養起來的,愛而不養的男人,不是孱頭,就是自私。”何小竹說:“我說不過你,你願意養就養吧。”
金文起掙的工資,除了必交齊玉文的那一份以外,所剩部分,遠遠不夠他與何小竹的開銷。怎麼辦?借。他向安曼借,安曼說:“我還想借錢呢。”他向朱文借,朱文說:“我情人可借,但錢不能借。”被金文起逼急了,朱文說:“借也可以,但你得告訴我為什麼而借。”金文起說:“朱文,你的這種借法很不文明,借就借,不借就不借,不要做包打聽。”朱文被他說樂了,說:“不是我不借你,而是我也沒幾個錢,我一個文化館的清水綠豆官兒,比你都不如。”金文起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便慚愧地笑笑,說了聲“對不起”走人了。他後來找到了一個私人廣告商,廣告商說:“借你錢可以,但你得給我處理一些日常的文案。”金文起說:“這好說,我的那點文字水平,還是能給你應付的。”於是,金文起就有了固定的財源。
雖然有了支付能力,但金文起的心還是很不踏實的,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償還能力。所以,在以後的時日,他盡量找農家小店。
進了一家小店之後,何小竹說:“老胖,我今天有點兒饞,想吃海鮮。”
金文起對店小二吩咐道:“上兩隻夏威夷大蟹。”
店小二一愣:“您這不是要短呢嗎?我們一個家常小店兒,哪來的那玩意兒。”說完,店小二有些不悅,他覺得金文起是有意調侃他。
金文起感覺到了,說:“我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吃點海鮮。”
店小二說:“海鮮有哇,我們有青炒蝦仁兒。”
青炒蝦仁兒上來以後,成色勉強還說得過去,就是在昏暗的燈光下,看出那蝦仁兒裏邊有幾根女人的長頭發。金文起最看不得在菜裏發現女人的長頭發,發現長頭發之後,他會聞到一股腥穢的經血味。他很想發作,但看到何小竹正興奮地一粒一粒地毫不間歇地往嘴裏送著那飽滿的蝦仁兒,且臉色爛漫著,有一種滿足感,他便忍了,並且不被察覺地把那幾根長頭發處理掉了。然而他想吐,便要了一大碗醋,與酒一道喝到肚裏。酒和醋在他的肚裏做複合反應,使得他的腸胃上下攪動,他感到了難言的疼痛。
“每次吃飯,我都要你點海鮮,真不好意思。”何小竹說。
金文起搖搖頭:“這有什麼,吃就吃可口的。”隻有他知道,這蝦仁兒既貴又不可口,但得嗬護可憐女人的美好感覺。
“老胖,你愛我是一件倒黴的事,我會把你吃窮吃光,吃得你連一條內褲都不剩。”
“那好啊,那樣我們就可以合穿一條內褲了。”
何小竹幸福地笑了。
走出小店,發現夜色好極了。雖然是冬至的天氣,無風而溫暖。何小竹感到這個夜晚很性感,堅挺的一枝銀杏樹杈上,那輪月亮黃黃的,圓圓的,很飽滿很豐腴。她喃喃地說:“Yellow moon!Yellow moon!”好像在呼喊:夜裏的女人!夜裏的女人!在這幽幽的夜色下,何小竹感到神秘、溫暖,感到像置身於一個宏闊的子宮裏。何小竹說:“老胖,咱們到那個樹叢裏去吧,我想讓你抱抱我。”
到了樹叢裏之後,何小竹立刻就緊緊地勾住了金文起的脖子,她想吻他。金文起下意識地轉開了頭,因為他沒有忘記那蝦仁兒裏的長頭發。何小竹控製不住沸騰的情緒,幹脆在他的頸窩裏吻個不停。那細微的吻音,嘖嘖地,像夜間的一隻紅毛老鼠,正得意忘形地啃噬倉板下的一穗籽粒飽滿的老玉米。何小竹的牙齒沁涼如水,舌尖兒卻灼熱如火。金文起頸上的皮像被她一片一片地撕扯下來,有一種清晰的痛感。他很想躲開自己的頸項,但看到何小竹是那麼的投入,毫無商量的餘地,便痛苦而甜蜜地承受著。籽粒飽滿的玉米,怎麼會拒絕紅毛老鼠的啃噬呢?被啃噬是一種幸福,是一種價值的發現。
但金文起驚異於自己的感覺:怎麼女人的甜蜜親吻,在自己情緒不佳的時候,總出現紅毛老鼠啃噬的意象呢?我的神經是不是有問題了?
“小竹,咱們走吧,天有點兒涼了。”
進了金文起的辦公室,何小竹很快就把自己脫光了,鑽進被窩裏之後喊道:“老胖,快來,我真的有點冷。”
金文起笑笑,開始解自己的紐扣。但他的目光突然在一個方位比較低的地方停住了。他看到了被何小竹隨意丟棄在地上的鞋。
這是他給何小竹新買的一雙冬鞋。是一雙最新款式的高筒皮鞋,鞋跟兒尖尖,鞋身扁扁,既俏皮又柔軟。
他感到這鞋就像何小竹本人一樣,是嬌貴的東西,怎麼能隨便扔在地上呢。
他便撿了起來,恭恭敬敬地擺放在床頭的辦公桌上了。
何小竹初次睡在金文起辦公室的那個夜晚,金文起也是把何小竹隨意丟棄在地上的高跟鞋,小心地撿了起來,懷著一種莫名的柔情用自己的毛巾仔細地擦去上麵的浮塵,整整齊齊地放在他的辦公桌上,像神龕一樣,把它們供起來的。
前情舊景,金文起本人可能都忘了,但他的潛意識卻總是在相同的氛圍之中,讓他扮演相同的角色。
當金文起也鑽進被窩之後,何小竹像蛇一樣把他纏住了。在蠕動中他感到了她的光滑與溫暖,一股激情油然而生,他雖然不想親吻她的嘴唇,卻急切地想覆蓋她的身體。當女人知性地把自己攤開的時候,辦公室的門傳來開鎖的聲音。
兩人怔住了。
一種本能,使何小竹把頭縮進被窩裏,伏在金文起的胸口上不動了。
金文起怔怔地看著那扇門自己打開了。
進來的是陸小可。
陸小可也愣了:“怎麼,金文起你沒走?”
“沒、沒走,又喝多了。”金文起慌忙應答著。
“我是不是給你沏點兒水?”陸小可送來應有的關心。
“不,我要睡了,請你出去。”
“不,我想跟你呆一會兒。”
“男人的宿舍,你怎麼能呆呢,請你快出去!”
“你幹嗎這麼裝腔作勢,又不是沒呆過。”
金文起胸口上的那顆腦袋突然動了一下,把金文起嚇壞了,他大聲吼道:“我今天心情不好,請你快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