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1 / 3)

第十二章 一

安曼在那個年代是小城首屈一指的美男子。

而且根兒紅苗正,父母都是革命幹部。

於是,傾慕他的姑娘就多了去了。所不同的是,出身好的,敢於明確表達對他的愛意;出身不好的,隻能遠遠暗送著憂鬱的秋波。

最要命的是,安曼不同於一般隻是仰仗色相在社會上遊走的美男子,他從小喜歡讀書,對精神的東西有著真誠的敬意。

那些美而淺的姑娘他就看不上,他喜歡美而深,美而有內在氣質的人。

他看上了一個女孩子,叫胡雅娣。胡雅娣膚白、嫻雅,說話溫柔,行止嫣然,不同於一般的工農子弟。

胡雅娣的母親是安曼的音樂老師,也是個美麗的女性。美麗的女老師,自然喜歡漂亮的男學生,就常請安曼到家裏去。到了女老師家,安曼感到這個家庭真是與眾不同,因為這個家沒有男主人,隻有兩個美麗的女性。並且一家人可以一邊彈著管風琴一邊朗誦俄羅斯詩歌。他喜歡這個家。他每次到老師的家裏去,美麗的胡雅娣就坐在他身邊,她從不大聲說話,而是細聲細語地交談些什麼。後來他發現,胡雅娣不僅人長得好,字也寫得好,便讓安曼心動不已。

女老師感覺到了,對安曼說:你們倆的確是一對金童玉女,但不可能生活在一起,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吧。

女老師的父親是大資本家,在講出身的年代,這自然是一個很大的現實問題。

但安曼沒有感到問題的嚴重性,說:老師,我就是喜歡雅娣,死也死在一塊兒。

聽到安曼孩子氣的話,女老師嚇壞了,從此再也不請他到家裏來了。

但管風琴給他熏染出來的情調使他再也不能管束自己,他與胡雅娣偷偷約會。不僅在外邊約會,而且有時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會從胡雅娣預先給他開好了的窗子爬進她的閨房。那時,他們共同地偷看著一本叫《 紅與黑 》的書,他感到自己像於連·索黑爾,而胡雅娣則既像德瑞那夫人,又像德拉木爾小姐。他們享受著一種非常時期的浪漫生活。

他們甜蜜地接吻,而不是像那時的一般工農子女所說的伸長了脖子親嘴。

然後,他枕在胡雅娣還未成熟的胸脯上,靜靜地諦聽她心跳的聲音。

他被感動得心潮難平,伏在胡雅娣的耳邊,輕輕地吟出施企巴喬夫《 愛情詩 》中的句子——

要是你愛上一個姑娘,

我知道,你會跟她一樣,

愛著她的閨房……

不管窗戶有多高,

在晌午,在半夜——反正都一樣:

你能從人行道上,

從幾百個窗戶中間,

把她的窗戶找上。

胡雅娣緊緊地抱住他:把我給了你吧!

現在不成。

為什麼?

我怕。

那時,安曼還是個單純的學生,對父母的意誌有著一種本能的遵從。

於是,他把胡雅娣帶回家去,他的父母表現出了十二分的喜愛,認為胡雅娣正是他們樂於接受的那種溫柔大方、不事張揚的女孩子。母親還給了她一個玉手鐲。

兩人便激情難抑地互相擁有了。

但當他的父母知道了胡雅娣的出身以後,事情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

他的父親說:就咱們的家庭,怎麼會與那樣的家庭聯姻呢,毛主席不容許啊!

安曼說:全國上下,有千家萬戶,毛主席他老人家哪兒能知道咱們呢?

安曼的父親說:可我和你媽都是黨員啊。

安曼說:黨員也是人啊!

父親大驚:你可不能胡說。

安曼的母親則說得很委婉,她說:你看,胡雅娣是資本家的外孫女,渾身的小資情調。你知道什麼是小資情調?小資情調就是卿卿我我,在男女關係上隨隨便便,就會敗壞了咱家的門風。據我了解,她的母親就是一個破鞋,在外的相好兒還不止一個,那麼,她的女兒還能不受影響?你在咱們家是老大,應該帶頭樹個好門風。

安曼感到他父母有點兒那個,便說:我的事,不用你們管。

他的父親有著造反派的脾氣,聽了安曼的話,他跳起來吼道:你給我滾出去!

於是,高中畢業,他放棄了留城做工的機會,到鄰近的一個郊區插隊去了。

離父母遠了,離胡雅娣倒近了。他們幾乎隔一天通一封信,在鴻雁翩飛之中,兩個年輕人的愛情變得如火如荼了。一到節假日,安曼或者把胡雅娣約到他的知青點上,或者是在白天悄悄地潛回小城,挨到天黑再偷偷地從窗戶爬進胡雅娣的閨房。

他們把家庭、社會置之度外。

安曼的父母開始反擊。

他的父親找到學校黨組織,說胡雅娣的母親不僅自己亂搞男女關係,還懷著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指使自己的女兒拉幹部子女下水。

那個美麗的音樂老師便被人在脖子上掛了一隻破鞋,被推搡著遊街。

安曼的母親則直接找到胡雅娣本人,對胡雅娣說:你把我兒子的信交出來!

在她看來,隻要交出她兒子的信,就等於交出了她兒子的心。

胡雅娣平靜地回答:不交。

安曼的母親便理直氣壯地打了年輕姑娘兩個耳光。

就胡雅娣的出身和修養來說,這兩個耳光對她的打擊是巨大的,她當時就無力地坐在地上,久久地說不出話來。

當她意識清醒之後,對那個憤怒的女人淒然一笑,說:無論如何,你沒權利索取這些信件,我隻能交給安曼本人。

安曼的母親冷冷地笑著,說:那你就找他去吧。

於是,姑娘就帶著她那顆飽受蹂躪的心去找安曼。

安曼也正在接受審查,聽到胡雅娣到來的消息他吃了一驚,他遠遠地迎了出來,截住了她,冷冷地說:你怎麼來了?

敏感的姑娘便感到昨是而今非,心裏一震,但還是平靜地說:我把你的信還給你。

安曼看了一眼遠處正密切注視著他們的審查幹部,說:什麼時候了,你還來添亂!你等著。

說完,他轉身回去了。

久久,出來了另外一個知青,緊張地對胡雅娣說:我是安曼的朋友,把信交給我,你趕緊走。

當胡雅娣以這種特殊的方式把自己的心交出去的時候,她絕望了,她跪在了地上,洶湧而出的淚水把眼前的一切光亮都遮蔽了。

昏暗中她聽到了一聲邈遠而清晰的火車的鳴笛,她站了起來,她知道這是今天最後一輛返回小城的列車了。

她朝知青點兒深深地鞠了一躬:我的愛人,永別了!

兩天後,他收到了一封莫名其妙的電報:

如果你願意,請速回。F

電報沒有落款,F是胡雅娣所居街道的名字。

他下了火車,不安地朝前走著,走到一個杳無人跡的落寞處,他的音樂老師突然閃了出來,淒然地叫了一聲:安曼。

女老師原本飽滿的雙頰此時深深地塌陷了,她幽怨地看了安曼一眼,說:雅娣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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