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曼一下子怔在那裏。雖然回來的路上他感到事情有些蹊蹺,但……
當他清醒了的時候,老師已經不見了,隻有他的三弟站在他的身邊。
三弟告訴他,胡雅娣從他那兒出來之後,買了一瓶農用敵敵畏,還有兩隻水梨。上車不久,她就悄悄地把農藥喝了下去,手裏牢牢地攥著兩隻梨。她在到達小城的前一站下了車,因為農藥的作用,已使她接近昏迷了,她不想死在車上,便跌跌撞撞地下了車。她胸腔裏感到了令人窒息的燒燎,便用手中的水梨聊解那難耐的幹渴。其實,她這是清醒地把自己送上死亡之路——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誤食農藥之後,隻要不喝水,就有搶救過來的希望。然而,胡雅娣竟求助於水!她真的絕望了,下了必死的信念。
不久,她栽倒了,她栽倒的地方是農家肥的儲藏場。她心性的高潔使她感到自己不能死在這樣的地方,便頑強地站了起來。剛走了幾步就又栽倒了,就又爬起來。在跌倒爬起的反複中,她耗盡了力氣,便幹脆在地上爬。一個農人見到這種情景,迅速地跑過來給予救助。姑娘,你到底怎麼了?
她咬著牙關,一聲不吭。當農人把她攙扶到一個場院之時,她暗淡的眼神突然發出一種異樣的光芒,她看到了幹淨而溫暖的麥草。她讓農人把她放在麥草上,倚著鬆軟的麥秸垛,她啃手中那半隻梨子。啃著啃著,她突然抽搐起來,張著嘴巴喘息不止。
農人聞到了濃濃的藥香。他驚駭不已,大叫:姑娘,你是不是服毒了?!
然而,胡雅娣已聽不到他善良的呼喚了,抽搐的雙腿,用力一蹬,完全平靜了。
最後的一搏,使她甩脫了腳上的鞋子,她穿了一雙新的白線襪,腳上的光景便秀美而聖潔。
那半隻梨,還在她手裏攥著。
唇角緊緊地閉著,綻著一絲不易被察覺的笑。
農人受到了意外的衝撞,一下子跪在地上——姑娘,你這麼年輕的歲數,這麼如花似玉的容貌,有什麼想不開的啊!
他哭了,像哭自己的姐妹、哭自己的女兒,也像哭自己的愛人。
…………
安曼到了音樂老師的家,進門之後無聲地給老師跪下了。
老師說:你起來吧,這事不怨你,怨就怨雅娣生錯了年代。
老師把胡雅娣的三本日記交給他,說:你要好好保存啊,這就是雅娣了。
老師的話,遠遠勝於幾聲責罵,安曼回到家裏之後,從廚房裏拿了一把菜刀,對父母說:我要宰了你們。
三弟緊緊地摟著他,哭著勸他:哥啊,悲劇已經發生一場了,不能再發生了。
他的父親驚恐地看著他,全無昔日的威風。安曼感到他很可憐,略一猶豫,刀就被三弟奪過去了。
他父親對身邊的老二老三說:去把他捆起來,對他實行無產階級專政。
安曼冷笑一聲,你也甭實行什麼專政了,從今天起,我跟你們一刀兩斷!
他就又踅回了音樂老師的家中,老師,把雅娣的照片給我一張,從此以後,我就是您的親兒子了。
老師就把雅娣自己製作的一個小小的相冊拿了出來,都在這裏了,你全拿去吧。
安曼說:我隻拿一張,她其實早已活在我的心中了。
他就挑了一張他認為最像雅娣的照片:照片上的雅娣麵白、溫嫵,嘴角有一絲剛毅。
他就懷揣著這張照片,回到了知青點,直到他父親病危( 當時,他父親滿懷歉意地對身邊的幾個兒子說:你們去給我把阿曼請回來,不見他一眼,我死不瞑目 )一直就沒回來過。
就這樣,安曼一年四季都生活在知青點上,逢年過節,他就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屋裏,一遍接一遍地看著胡雅娣的照片,一陣接一陣地流著孤獨的眼淚。擦幹眼淚之後,就偷偷看胡雅娣的日記。那日記,細膩而熱烈,每個字都是她的心跳,每個字都帶著她的體息。他能感覺到她。
字寫得那麼好的一個女孩兒,怎麼說不在就不在了呢?在百思不得其解之後,他突然有了一種宿命感。
他接到了音樂老師的信,信上說:曼兒,我想雅娣,你回來看看我吧,看到你,就看到了雅娣。
回到老師的家,兩個人一起翻看雅娣的那本遺照,翻著翻著兩個人就都流下了熱淚,就自然而然地抱在了一起。
曼兒!
媽媽!
在音樂老師的懷裏,他聞到了與雅娣一模一樣的氣息,也感到了與雅娣一模一樣的柔軟,朦朧中,那張臉也是雅娣生前的模樣。他把對方抱得更緊了。其實他的意識還是清楚的,知道眼前的女人並不是胡雅娣,但是無論如何他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她為什麼就不是雅娣呢?
老師也輕輕地撫弄著他的頭發,從他的頭發裏撿出了一根細細的草毛,憐愛地說:都快變成野小子了,要是讓雅娣知道了,她會心疼的。我給你弄點兒熱水,你去洗洗澡。
安曼輕輕地洗著,不敢弄出一點聲響,他知道,在不遠處,那個美麗的母親正在給他準備吃的。
曼兒,給你毛巾。
遞進來的,是一條雪白而柔軟的毛巾,帶著胡雅娣身上的香味兒。
他的身子也開始想胡雅娣了。
在飯桌上,老師很少吃菜,隻是很溫情地注視著他,那種溫情比胡雅娣還胡雅娣。
這時,他看到了牆上胡雅娣與她母親摟在一起的照片,照片上,胡雅娣的笑容嫵媚而真純。他不再敢看眼前那溫情注視的目光,他感到自己很複雜。“複雜”這個詞彙,在那個年代,是心術不正、心地不潔之類的代名詞,於是,他很慚愧地把飯吃完了。
老師在廚間洗刷著碗筷,他戀戀不舍地看了兩眼那胡雅娣式的美麗的背影,咬了咬嘴唇,說了一聲:媽,我走了。便決絕地走出了房門。
他聽到身後一個無力的聲音:曼兒,你等等啊。
他快速地朝前走著,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他經過自己家的門口,不禁站住了。他分明看到了母親也在廚間忙碌著,心中生出一種恓惶。他走到門邊,眼前突然出現了胡雅娣抽搐的雙腿,和蹬脫了鞋子之後,秀美而聖潔的雙腳。他便又感到了自己的“複雜”,又生出一種慚愧,便狠狠地罵了一句:狗日的!然後又決絕地朝前走了。他覺得應該對得起胡雅娣,不能輕易饒恕他們,應該讓他們付出代價。
回到知青點之後,起初他還能經常收到音樂老師的信,他既想看又不忍心看,在手上掂了掂就燒了。由於接不到回信,那邊的音訊也就斷了。他成了一個徹底孤立的人,就更感到寂寞,就更加想念胡雅娣了。
知青們陸續返城了,知青點就更加空曠了。他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恐懼,一旦知青點撤了,他就是無家可歸的人了。
這時,許二嫚走進了他的生活。
知青點很少吃肉,每次吃肉,一個人隻能買一份。這對饞肉的安曼來說就是一種折磨,肉吃光了,碗裏的飯還剩下大半,他就乞求大師傅給他盛兩勺肉湯。大師傅說:肉湯也是肉,你怎麼淨想多吃多占呢,你的思想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