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拖延著,一個秋天過去了。飛機不斷來,打地洞的家也很多,可是山西票子越來越不值錢,鐵鎖他們一夥人做得也沒有勁,慢慢都走了。後來閻錫山下了野往大連走了。徐永昌當了警備司令來維持秩序,南京的飛機也不來了,各大公館的地洞也都停了工。人家一停工,鐵鎖和兩三個還沒有走了的同行也沒有事了,便不得不作回家的計劃。
這天鐵鎖和兩個同來的同行,商議回家之事。聽說路上很不好行動,龐炳勳部駐沁縣,孫殿英部駐晉城,到處有些散兵,說是查路,可是查出錢來就拿走了。他們每人都賺下一百多元山西票,雖說一元隻能頂五毛,可是就算五十元錢,在一個當匠人的看起來,也是很大一筆款,自然舍不得丟了。好在他們都是木匠,想出個很好的藏錢辦法,就是把合縫用的長刨子挖成空的,把票子塞進去再把棗木底板釘上。他們準備第二天起程,這天就先把票子這樣藏了。第二天一早,三個人打好行李,就上了路。走到新南門口,鐵鎖又想起他那雙鞋仍然丟在會館,鞋還有個半新,丟了也很可惜,就和兩個同行商議,請他們等一等,自己跑回去取。
這兩位同行,給他看著行李,等了差不多一點鍾,也不見他來。一輛汽車開出來了,他兩人把行李替他往一邊搬了一搬。又等了一會,他和另一個人相跟著來了,一邊走,一邊向他兩人道:“等急了吧?真倒黴!鞋也沒有找見,又聽了一回差!”兩個人問他出了什麼事,他說,“春喜去大同取行李回來了,和好多人趁秘書長送親戚的汽車回去,叫我給人家往車上搬箱子!”有個同行也認得春喜,問他道:“他在大同做什麼來?有什麼箱子?”鐵鎖道:“聽說在什麼統稅局。這些人會發財,三四口箱子都很重。”那個同行向他開玩笑道:“你跟他是一村人,還不能叫他的汽車捎上你?”鐵鎖道:“一百年也輪不著捎咱呀!”隨手指著同來的那個人道:“像這位先生,成天在他們公館裏跑,都擠不上啦!”他兩個同行看同他來的那個人,長脖子,穿著件黑袍,上麵罩著件灰大衫,戴著禮帽,提著個綠絨手提箱。這人就是當日在五爺公館裏的那個鴨脖子,他見鐵鎖說他擠不上,認為不光榮,便解釋道:“擠不上,他們人太多了!到路上要個差也一樣,不過走慢一點。”他特別說明他可以要差,來保持他的身份。鐵鎖在太原住了幾個月,也學得點世故,便向鴨脖子道:“先生,我們也想沾沾你的光!聽說路上不好走,一路跟你相跟上許就不要緊了吧?”鴨脖子道:“山西的機關部隊都有熟人,碰上他們自然可以;要碰上外省的客軍,就難說話了,我恐怕隻能顧住我。”說著強笑了一笑。
他們就這樣相跟著上了路。走了不多遠,有個差徭局,鴨脖子要了一頭毛驢騎著,他們三個人挑著行李跟在後邊。
鴨脖子要的是短差,十裏八裏就要換一次,走了四五天才到分水嶺。一路上雖然是遇到幾個查路的,見了鴨脖子果然客氣一點,隨便看看護照就放過去了。他們三個說是跟鴨脖子一行,也沒有怎麼被檢查。過了分水嶺,有一次又遇到兩個查路兵,雖然也是山西的,情形和前幾次有些不同,把他們三個人的行李抖開,每一件衣服都捏揣過一遍,幸而他們的票子藏得好,沒有被尋出來。檢查到了鐵鎖那身軍服,鐵鎖吃了一驚,可是人家也沒有追究。後來把鴨脖子的手提箱打開,把二十塊現洋給檢查走了。
這一次以後,他們發現鴨脖子並不抵事,跟他一道走徒磨工夫;有心前邊走,又不好意思,隻好仍跟他走在一起。快到一個叫“崔店”的村子,又碰上查路的,遠遠用手槍指著喊道:“站住!”四個人又嚇了一跳。站住一看,那個喊“站住”的正是小喜,還有兩個穿軍服的離得比較遠一點。小喜一看鴨脖子,笑道:“是你呀!”又向鐵鎖道:“你也回去?”鐵鎖答應著,隻見小喜回頭向那兩個穿軍服的道:“自己人自己人!”又向鴨脖子道:“天也黑了,咱們住一塊吧!”鴨脖子道:“住哪裏?”小喜道:“咱們就住崔店!”又向那兩個穿軍服的道:“路上也沒人了,拿咱們的行李,咱們也走吧!”說了他便和那兩個人跑到一塊大石頭後邊,每人背出一個大包袱來。七個人相跟著來到崔店,天已大黑了。小喜走在前麵,找到一家店門口,叫開門,向掌櫃下命令道:“找個幹淨房子!”掌櫃看了看他,惹不起;又看了看鐵鎖他們三個道:“你們都是一事嗎?”鐵鎖道:“我們三個是當匠人的!”掌櫃便點著燈把小喜他們四人引到正房,又把鐵鎖他們三個另引到一個房子裏。
他們四個人,高喊低叫,要吃這個要吃那個,崔店是個小地方,掌櫃一時應酬不來,挨了許多罵,最後找了幾個雞蛋,給他們做的是炒雞蛋拉麵。打發他們吃過以後,才給鐵鎖他們三個坐上鍋做米飯。趕他們三個吃罷飯,天已經半夜了。
他們三個人住的房子,和正房相隔不遠,睡了之後,可以聽到正房屋裏談話。他們聽得鴨脖子訴說他今天怎樣丟了二十塊現洋,小喜說:“不要緊,明天可以隨便拿些花。”鴨脖子說:“不算話,帶多少也不行!聽說沁縣到晉城一帶都查得很緊!”小喜說:“我也要回去。明天跟我相跟上,就沒有人查了。”鐵鎖一個同行聽到這裏,悄悄向鐵鎖道:“你聽!小喜明天也回去。咱明天跟他相跟上,也許比那個鴨脖子強,因為他穿的軍衣,況且又是做那一行的。”鐵鎖也悄悄道:“跟他相跟上,應酬查路的那一夥子倒是有辦法,可是他們那些人我實在不想看見!”那個同行道:“咱和他相跟啦吧,又不是和他結親啦!”鐵鎖一想,又有點世故氣出來了。他想:今天和鴨脖子相跟還不是一樣的不舒服,可是到底還相跟了,就隨和些也好。況且自己又曾給小喜當過一個月勤務,就以這點關係,說出來他也不至於不應允。這樣一想,他也就覺著無可無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