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鎖自從當了一次閭長以後,日子過得更不如從前了,三四年工夫,竟落得家無隔宿之糧,衣服也都是千補萬衲,穿著單衣過冬。他雖然是個匠人,可是用得起匠人的家,都怕他這窮人占小便宜,不願用他,因此成天找不到事,隻好這裏求三合,那裏借半升,弄一頓吃一頓。
到了民國二十四年這一年,在家裏實在活不下去了,叫才長到八歲的小胖孩給人家放牛去,自己又和幾個同行往離家遠一點的地方去活動——不過這次卻因為沒有盤纏,不能再去太原,就跟著幾個同行到縣城裏去。在城裏找到一家東家,就是當年在五爺公館吃著西瓜談“歸班”的那個胖子。這人姓衛,這幾年在閻錫山的“禁煙考核處”①【“禁煙考核處”是賣官土的總機關。】當購料員,在綏遠買土發了財,成了縣裏數一數二的大紳士,要在城裏修造府第,因此就要用匠人。鐵鎖和同去的幾個人,和包工頭講了工價,便上了工。
這一年的上半年,鐵鎖的家裏好過一點,下半年秋收以後,雖然除給福順昌納了利錢以後不餘幾顆糧食,可是鐵鎖和小胖孩都不在家,光二妞一個人在家也不吃什麼。
可惜不幾天就發生了意外的事:上邊公事下來了,說共產黨的軍隊從陝西過河來了,叫各地加緊“防共”,寧錯殺一千個老百姓,也不叫放走一個共產黨。縣長接著這公事,跟瘋了一樣,撒出防共保衛團和警察到處捉人——凡是身上有一兩個銅元、一兩條線、小鏡子或其他不常見的物件,都說成共產黨的暗號,逃荒的、賣薑的、貨郎擔子……一切外來的生人,一天說不定要捉多少、殺多少,有一天就殺了一百五六十個。警察們每夜都打著手電筒到匠人們住的地方查好幾遍,因為搜著身上有銅元還殺了兩個匠人。這時候,匠人們固然人人怕捉,胖子東家是聽說共產黨來了要殺他們這些仗勢欺過人的人,因此也懷著鬼胎無心修造了;況且天氣也冷了些,泥水也快凍了。這樣幾頭趕趁,工也停住了,鐵鎖和許多匠人們便都解散回家。回到村,村公所裏也忙著辦“防共”,春喜當了公道團①【公道團原來也是閻錫山組織起來的反共團體。】村團長,小喜當了防共保衛團村團長,所有壯丁一律都得當團丁,由小喜訓練。鐵鎖回去馬上就得去受訓。
這年冬天,山西軍隊調動得很忙,中央軍也來山西幫忙防共,地方上常有軍隊來往。百姓因為經過民國十九年那次混亂,一見過兵自然人人擔憂。
楊三奎的閨女巧巧,原來許給二妞的弟弟白狗,這是楊三奎最小的一個閨女,這時已經十八歲了,因為兵荒馬亂,楊三奎放心不下,便追著修福老漢給白狗娶親。修福老漢一來覺著孫孫白狗已十九歲,也是聚親的時候了;二來自己家業不大,趁這荒亂年間,一切可以簡單些,也就馬上答應,就在這年陰曆臘月三十日給白狗娶親。修福老漢雖然日子過得不怎樣好,又是外來戶,可是因他為人正直,朋友也還不少。大家也知道他破費不起,自己也都是些對付能過的小戶人家,就湊成份子買了些現成的龍鳳喜聯給他送一送禮;這地方的風俗,凡是送這種對聯的,酬客時候都是有酒無飯,一酒待百客。事過之後,修福老漢備了些酒,在剛過了陰曆年的正月初三日酬客。
這天晚上,鐵鎖也在修福老漢家替他招呼客人。熱鬧過一番之後,一般的客人都散了,隻剩下像冷元他們那些比較親近一點的鄰居們和林縣的鄉親們,大家因為才過了年沒有什麼事,就仍然圍著酒桌,喝著剩下來的一壺酒談閑話。他們談來談去,談到“防共”的事情上,冷元向鐵鎖道:“小喜成天給咱們講,說共產黨殺人如割草,可是誰也沒有真正見過。你是登過大碼頭走過太原的,你是不是見過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