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妞雖然過的是窮日子,卻不叫累了身麵,雖是補補衲衲的,也要洗得幹淨一點。鐵鎖這一身,她以為再也見不得人,馬上便要給他洗補。窟窿又多,又沒有補釘布,隻好蓋上被子等。
二妞到河裏去洗衣服,家裏再沒有別人,鄰居們來看他,他隻好躺著講話;鄰居們走了,他就想他自己的事。他想:“小常說組織起來就是辦法,也說的是組織好人,像小毛這些東西,本來就是那些壞家夥的尾巴,組織進去一定不能有什麼好處。”小常給他寫的信他還帶著,在路上還打算一到家就先去找王同誌,到這會看起來這王同誌也不行,因此就決定暫且不去找他。小毛既然也在村裏組織犧盟會,自己就且不去組織,免得跟他混在一起,還是再到縣裏去一趟,先把這些情形告給小常知道。晌午吃飯時候,冷元們一夥人又端著碗來跟他閑談,說到組織犧盟會,大家也說:“要想法子不跟小毛這些人碰夥,免得外人認不清咱們是幹什麼的。”這樣一說,越發幫助他打定了先到縣裏見小常的主意,他便想等這天補好衣裳,第二天就去。
天氣冷了,洗出來的衣服不快幹,直等到後半晌才幹了,二妞便收回來給他補。衣服太破,直補到快吃晚飯,才補完了個上身。就在這時候,看廟的老宋來了,說廟裏來了個犧盟會的特派員要找他。他問老宋道:“是不是二十五六歲一個人,頭發厚墩墩的,眼睛像打閃,穿著一身灰軍服?”老宋道:“就是!”他一下子從被子裏坐起來向二妞道:“小常來了!快給我衣裳!”老宋問道:“那就是小常?”他說:“是!”老宋見他還沒有穿衣裳,便向他道:“你後邊來吧!我先回去招呼人家。”說了便先走了。二妞把補好了的夾襖給他,又拿起褲來看著上麵的窟窿道:“這太見不得人了,你等一等我給你去借白狗一條褲子去!”說著她便跑出去了。修福老漢住的院子,雖說離不多遠,走起來也得一小會,要找白狗的褲,巧巧自然也得翻一會箱,鐵鎖去見小常的心切,等了一下等得不耐煩了,就仍然穿起自己的窟窿褲來往廟裏去,等到二妞借褲回來,鐵鎖已經走到廟裏了。
褲子雖沒有趁上用,“小常來了”的消息卻傳出去了——巧巧傳白狗,白狗傳冷元。什麼事情隻要叫冷元知道了,傳起來比電話還快,不大一會就傳遍全村,在月光下隻聽得滿街男女都互相問詢:“來了?”“來了?”
鐵鎖到了廟裏,見村公所已經點上燈,早有村長、春喜、小毛他們招呼著小常吃過飯,倒上茶。鐵鎖一進去見他們這些人坐在一塊,還跟往日一樣,站在門邊。村長他們三個人自然沒有動,小常卻站起來讓坐,鐵鎖很拘束地湊到小毛坐著的板凳尖上,小毛向鐵鎖道:“這是犧盟會的縣特派員,見了麵也不知道行個禮?”小常微笑著道:“我們是老朋友!”說著和鐵鎖握了一下手,讓他坐下。鐵鎖在這種場麵上,談不出話來,村長他們見桌麵上插進鐵鎖這麼個氣味全不相投的老土,自然也沒有什麼要談的話,全場靜了一會,隻聽得窗外有好多人哼哼唧唧,村長向著窗喊道:“幹什麼?”窗外的人們花啦啦啦都跑出廟門外去了。
小常看見這裏不是老百姓活動的地方,就站起來向鐵鎖道:“我上你家裏看看去!”鐵鎖正覺著坐在這裏沒意思,自是十分願意,便領著小常走出來。到了廟門口,被村長喊跑了的那夥人還在廟門口圍著,見他兩人出來了,就讓出一條路來,等他兩人走過去,跟正月天看紅火一樣,便一擁跟上來。到了鐵鎖門口,鐵鎖讓小常往家裏去,小常見人很多,便道:“就在外邊坐吧!”說著就坐在門口的碾盤上。看的人擠了一碾道,婦女、小孩、老漢、老婆……什麼人都有。有個孩子擠到碾盤上,悄悄在小常背後摸了摸他的皮帶。冷元看見小毛也擠在人縫裏,便故意向大家喊道:“都來吧!這裏的衙門淺!”大家都轟的一聲笑起來。小常聽了,暗暗佩服這個人的說話本領。鐵鎖悄悄向小常道:“這說話的就是冷元,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個好說冒失話的。”又見大家推著冷元低聲道:“去吧去吧!”大家一手接一手把他推到碾盤邊,冷元向鐵鎖道:“大家從前聽你說,這位常先生很能講話,都想叫你請常先生給我們講講話!”鐵鎖順便向小常道:“這就是冷元。”小常便向冷元握手相認。冷元又直接向小常道:“常先生給我們講講話吧?”小常看見有這麼多的人,也是個講話的機會,隻是他估量這些人都還沒有吃過晚飯,若叫他們吃了飯再來,又怕打斷他們聽話的興頭,因此就決定隻向他們講一刻鍾。主意已定,便回答冷元道:“可以!咱們就談一談!”他看見旁邊有個簸米台,便算成講台站上去,聽話的人還沒有鼓掌的習慣,見他站上去,彼此都小聲說:“悄悄!不要亂!聽!”馬上人都靜下來,隻聽他講道:
“老鄉們!我到這裏來是第一次,隻認得這位鐵鎖,我們是前六七年的老朋友。不過我到這裏,可也不覺得很生,咱們見一麵就都是朋友——比方我跟鐵鎖,不是見了一麵就成朋友了嗎?朋友們既然要我講話,我得先說明我是來做什麼的。我是本縣犧盟會的特派員,來這裏組織犧盟會。這個會叫‘犧牲救國同盟會’,因為嫌這麼叫起麻煩,才叫成‘犧盟會’。大家知道不知道為什麼要救國啦?”
有些說:“知道!因為日本打進來了。”
小常接著道:“好幾個月了,我想大家也該知道一點,這裏我就不多說了。這‘打日本救中國’是我們大家的事,應該大家一齊動起來,有錢的出錢,大家出力。從前是有錢的不肯拿出錢來,隻在沒錢人的骨頭裏榨油,這個不對,因為救國是大家的事,日本人來了有錢人受的損失更大,不應該叫大家管看門,有錢人光管睡覺——力是大家出,可是有錢人一定得拿出錢來。”
有人悄悄道:“人家認這個理就是對!”
小常接著道:“至於大家出力,要組織起來才有力量。這個‘組織起來’很不容易。要聽空名吧,山西早就組織起來了:總動員委員會、自衛隊、運輸隊、救護隊、婦女縫紉隊、少年除奸團、老人祈禱會,村村都有,名冊能裝幾汽車,可是我問大家,這些組織究竟幹過一點實事沒有?”
大家都笑了,因為他們早就覺著這些都沒有抵什麼事。
小常仍接著一氣說下去:“這種空頭組織一點也沒有用處,總得叫大家都幹起實事來,才能算有力量的組織。為什麼大家都不幹實事啦?這有兩個原因,就是大多數人,沒有錢,沒有權。沒有錢,吃穿還顧不住,哪裏還能救國?像鐵鎖吧:你們看他那褲子上的窟窿!抗日要緊,可是也不能說穿褲就不要緊,想動員他去抗日,總得先想法叫他有褲穿。沒有權,看見國家大事不是自己的事,哪裏還有心思救國?我對別人不熟悉,還說鐵鎖吧:他因為說了幾句閑話,公家就關起他來做了一年多苦工。這個國家對他是這樣,怎麼能叫他愛這個國家呢?本來一個國家,跟合夥開店一樣,人人都是主人,要是有幾個人把這座店把持了,不承認大家是主人,大家還有什麼心思愛護這座店啦?沒錢的人,不是因為懶,他們一年到頭不得閑,可是辛辛苦苦一年,弄下的錢都給人家進了貢——完糧、出款、繳租、納利、被人訛詐,項目很多,剩下的就不夠穿褲了。沒權的人,不是因為沒出息,是因為被那些專權的人打、罰、殺、捉、圈起來做苦工,壓得大家都抬不起頭來了。想要動員大家抗日,就得叫大家都有錢,都有權。想叫大家都有錢,就要減租減息,執行合理負擔,清理舊債,改善群眾生活。想叫大家都有權,就要取消少數人的特別權力,保障人民自由,實行民主:這些就是我們犧盟會的主張,我們組織犧盟會就是要做這些事。至於怎樣組織,怎樣行動,馬上也談不到底,好在我明天還不走,隻要大家願意聽,咱們明天還可以細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