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高回家去吃午飯時候,一句話也不想說,也沒有叫靈芝給他端飯,自己默默地舀一碗飯躲到大門過道裏去吃。他老婆悄悄問靈芝說:“你爹又和誰生氣?”靈芝這天上午也在旗杆院和李世傑研究總分配問題,也聽到黨支部會上大家給登高提意見,可是也不便向她媽說,隻好答應了個“不清楚”。
登高隻吃了一碗飯就放下碗站在台階上吸紙煙。靈芝想試探一下登高的思想是否通了,就故意問他說:“支部開會討論什麼?”登高隻慢吞吞地說了兩個字:“念經!”“什麼經?”“真經!”靈芝想:“不行!這個病還沒有治好!”
王小聚隻關心登高是不是放他趕著騾子走,端著碗湊到登高跟前說:“天晴了!明天你去呀我去?”登高說:“誰也不用去了!我要賣騾子了!”“為什麼?”“不養了!已經養出資本主義來了!”說完了也不等小聚再問什麼,就吸著煙走出去。
登高老婆摸不著頭腦亂猜測,靈芝故裝不知和她瞎對答。她們胡扯了一會,李世傑便又把靈芝叫走了。
靈芝同李世傑又到旗杆院前院的東房來,北房的支部大會也開了。靈芝正在製著一份分配總表,本來無心聽北房裏人們的講話,可是偏有一些話送到她耳朵裏來。有一次,她聽見她爹大聲說:“不要用大帽子扣人!我沒有反對過社會主義!當私有製度還存在的時候,你們就不能反對我個人生產;一旦到了社會主義時期,我可以把我的財產交出來!”靈芝一聽就覺著這話的精神不對頭,隻是也挑不出毛病在哪裏。她本來也想過找一個適當機會和她爹辯論一下兩條道路的問題,現在看來她爹懂得的道理也不像她想的那樣簡單。她正想找個理論根據試著反駁一下,就聽見張永清反駁著說:“一個共產黨員暫且發展著資本主義生產,等群眾給你把社會主義社會建設好了以後,你再把財產交出來!你想想這像話嗎?這是黨領導群眾呀還是群眾領導黨?”金生補充了兩句說:“就是群眾,也是接受了黨的領導來共同建設社會主義社會,並不是等到別人把社會主義社會建設好了以後再交出財產來。大家都發展資本主義,還等誰先來建設社會主義社會呢?”另外一個人說:“範登高!你不要胡扯淡!幹脆一句話:你願不願馬上走社會主義道路?”“我沒有說過我不願意!”“那麼你馬上願不願入社?”“中央說過要以自願為原則,你們不能強迫我!”“自願的原則是說明‘要等待群眾的覺悟’。你究竟是個黨員呀還是個不覺悟的群眾?要是你情願去當個不覺悟的群眾,黨可以等待你,不過這個黨員的招牌可不能再讓你掛!”靈芝聽到這裏,再沒有聽到她爹接話,知道是被這些人整住,暗自佩服這些人的本領,心思慢慢又轉回自己製造的表格上來。
造表這種工作和鋤地、收割那些勞動性質不同——總得腦力集中——手裏寫著“總工數、總產量……名稱、合價……”耳朵裏聽著“檢討、糾正……資本主義、社會主義……”,總覺得有點牽掣。靈芝一個下午出了好幾次錯,不過總還在支部沒有散會之前,她和李世傑的工作就已經告一段落。
靈芝走出旗杆院的時候太陽還沒有落。她忽然想到馬有翼給團支委寫的檢討書還沒有交代,便到馬家院來找有翼。靈芝才離開他們的互助組,也不過三四天沒有到馬家院來,馬家的大黃狗見了她便有點眼生,“嗚”地一聲就向她撲來,不過一到跟前馬上又認出她是熟人,就不再叫了。靈芝見菊英正在院裏往東房裏搬她分到的家具,便低聲問她說:“有翼在嗎?”菊英往東南小房一指說:“在!”靈芝走到窗下敲了兩下窗格,有翼便喊她進去。
靈芝一走進去,覺著黑咕隆咚連人都看不見,稍停了一下才看見有翼躺在靠南牆的一張床上。這間小屋子隻有朝北開著的一個門和一個小窗戶,還都是麵對著東房的山牆——原來在有翼的床後還有兩個向野外開的窗戶,糊塗塗因為怕有人從外邊打開窗格鑽進來偷他,所以早就用木板釘了又用磚壘了。滿屋子東西,黑得看不出都是什麼——有翼的床頭仿佛靠著個穀倉,倉前邊有幾口缸,缸上麵有幾口箱,箱上麵有幾隻筐,其餘的小東西便看不見了。靈芝問有翼說:“大白天怎麼躺在家裏?”有翼說:“倒黴了!”“因為要你寫檢討嗎?”“不!要比那倒黴得多!我舅舅……”常有理就在這時候揭開門簾進來了。常有理指了指有翼說:“快去吧!你爹叫你哩!”有翼答應著站起來向靈芝說:“你且等一下,我去去馬上就來!”常有理說:“有事哩!馬上可來不了!快去吧!”靈芝看見常有理這樣無理,有翼又那樣百依百隨,也隻好向有翼說:“我也走了!你以後寫好了直接給支委會送去吧!”說著就隨在有翼後邊走出東南小房,獨自走出馬家院。常有理朝著靈芝的脊背噘了噘嘴,差一點沒有罵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