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1 / 2)

序言

我一直不知道這個小鎮的名字如果翻譯成漢語,應該叫“渥好思”還是“威德豪斯”?我對這小鎮有太多的懷想,總想讓她有一個富於詩意的漢名。我猜想,最初把佛羅倫薩譯做翡冷翠,把悉尼譯做雪梨的人肯定是對這兩個城市寄托了更多的浪漫。我選擇在這裏落腳很偶然。起初是聽一位朋友說這裏新開了一個免稅區,裏麵的東西大多是從中國來,既便宜又實用,商店裏還有很多中國女孩,說著漢語應酬顧客,偶爾淺笑著跟你說國內流行的段子,於是就來找一找感覺。掃興的是,一到免稅區外就看見了兩個類似移民局官員似的人在那兒轉悠,我於是趕快溜之大吉。那時候我的身份還沒解決,看見任何一個警察之類的人都會心驚膽戰。在美國,你會更加體會到恩格斯關於自由的論述是多麼精辟,“自由是對必然的認識。”(很抱歉,現在我沒法告訴你出處了。它是我從父親的一本小冊子裏看到的。父親用紅鉛筆把它圈起來,下麵加了注重號,把它當作送給青年朋友的座右銘。這是他離休後到各個學校去作報告時經常引用的經典名句。父親年輕時崇拜裴多菲,他說那時他對自由的認識其實很膚淺,是恩格斯這句名言給了他啟發,讓他對自由的認識有了一次飛躍。“自由不是為所欲為,想怎麼就怎麼。自由是對現實的認識和適應。”——這就是父親對恩氏名言的詮釋,是他對自己一生經曆的感悟。)這個國家的自由,靠的是浩如煙海的法律管出來的。像我們這樣從農耕時代走來、沒受過太多法律約束的人,沒有律師,在這兒簡直就是沒頭蒼蠅,不知道哪兒是玻璃哪兒是牆(他們的法律真叫庸人自擾,還不如我們的人治省事。誰是領導,說句話得了,何必這麼麻煩)。這樣就來到了Wildhorse。這小鎮的名字一下子觸動了我。按字意理解,它是“野馬”的意思。當年父親在“留學歐美預備班”(那是“河南大學”的前身,後來是“河南大學”的一個班)讀書的時候,我二舅林春生就經常叫他豪斯 (horse),雖然從八歲起,我就不再姓馬(現在我在移民局登記的名字是曾安),然而我是馬家的後代,這是毋庸置疑的。馬家人遇到了野馬鎮,而且還碰到了一個河南老鄉——他一開口說話,我就說,你是南陽人吧!想想看,難道這小鎮不是和我有緣?

張公(他本名叫張祚榮),是從台灣過來的,他也是先來黑著,過了將近十年見不得天日的日子,才弄到“指標”,得以“轉綠”,又過了將近十年,考試了幾次,才“轉正”成美國人。比我當年做知青從磨坊井招工到東風廠,受的煎熬多多了。在海外漂泊過的人,對人生都看得更透徹,待人也更敦厚。看我帶著提琴,他說,你喜歡音樂?帶你去個地兒,聽聽這兒的音樂。他帶我去的酒吧,正是我進入美國後一直夢寐以求的地方。沒想到在這兒能聽到最地道的藍調民謠。於是我給自己起了一個英文名字布魯斯·曾,這像是摹仿李小龍。我不知道李小龍緣何叫布魯斯,我的“布魯斯”是藍調的意思,我最崇拜的音樂!最適合我的音樂!它是這個小鎮送給我的最寶貴的禮物。我在東風廠宣傳隊的時候,很多宣傳節目都是用我們家鄉的大調曲子、三弦書來表演,我對我們鄉土的民歌、曲藝、小調非常熟悉,後來我從東風廠調入群眾藝術館(這要托小吳的福。是母親讓我和吳方結了婚,我才從山裏調回到母親身邊。現在小吳當然有理由怨恨我,我則真的沒臉向她表示一點歉意。——我利用了她,還讓她為我生了一個孩子,後來卻把她甩了),主要任務就是收集整理地方民歌。像那首有名的河南民歌《編花籃》,就是由南陽民謠《九蓮燈》改編的。我把我帶來的大調曲子、三弦書、旱船調這些南陽民謠放給張公聽。“新春佳——節喜盈盈嗯哼——”那樣奇突跳宕的音程把我們鄉音的華美、婉轉、起伏、悠揚發揮到了淋漓盡致的境界,八角鼓撲棱棱地響,夾雜著銅錢的嘩啦啦的聲音,張公感動得如癡如醉,不斷拉出手絹來擦眼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