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2 / 2)

這座小鎮所以牽動我的情感,還因為它那僻靜的彎彎的小街讓我想起故鄉的縣城,我曾經在那裏生活的那座臨街的小樓。在明朗的月夜,坐在張公家後廊的椅子裏,能望見一條閃光如帶的河在黑沉沉的田野裏流淌。平靜,安詳,含情脈脈,就像我故鄉的河。當張公告訴我它就是科羅拉多的時候,我簡直不敢相信,如此溫婉的河水竟能創造出大峽穀那樣震撼人心的景觀。月夜裏的科羅拉多,就如曾經給我初戀、初吻的女孩,純淨、清新、自然,流動著蓬勃的活力。她扣動著我和張公無限的鄉愁,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父親、母親,想起了我娘。想起我的兒子(不管吳方是否原諒我,不管在兒子麵前她把我說得如何壞,不管兒子是否恨我,我還是情不自禁地思念那個可愛的臉龐、調皮的眼睛、機靈的身影 )。我拿出那個“磚頭”錄放機(它是我在中央音樂學院進修時買的,雖然笨了些,可它是我的第一個錄音設備,我一直把它當作寶貝),把幾個親人的講述播放給張公聽。現在我非常慶幸,在那個暑假突發奇想,對娘說,要不,你把從前的事兒講給我聽聽,我給你錄一錄。其實那時父親和娘都還不算很老,還不到錄音傳舊的年紀。這些錄音我並沒從國內帶過來,是前不久母親寄來的。她還替我錄製了此後的一些段落。當時我在想,母親為什麼會想起把這些磁帶寄過來?又過了些日子,收到她的來信,我才知道,父親不在了。母親把這些磁帶寄過來,也許是為了表達對父親的哀思吧?

父親的身體很好,六十七歲,年齡也不算大,為什麼會突然去世呢?父親的晚年心情開朗,和藹謙恭,除了作報告,還經常練書法,每到一處,難免被人索要墨寶,常把“曾經滄海難為水”、“澹泊寧靜”、“厚德載物”這樣的句子書贈別人,他還會有什麼不平之氣呢?

聽這些磁帶和我的解說,成為張公每天晚上的最大樂事。他聽得很入神,偶爾還會插上幾聲歎息。那時候的人,就是這樣過來的呀。我到台灣的時候,才十八歲!當時我從老家古渡橋(它離你們縣城四十五裏)鄉下到鞏縣山溝裏的一個兵工廠(我想象和我曾經待過的東風廠差不多吧?)去投靠我三叔學手藝,後來隨著兵工廠一直南遷,一直……一直……連做夢也沒想到最後落到這兒來了。華人在外麵受欺負啊,能發財的生意都讓鬼佬們做了,你隻能開個中餐館呀什麼的,轉眼一輩子就過去了。

本來我沒打算把父母一代人的恩怨情仇公諸於世。這畢竟是我的家族隱私,是我的家庭秘史。可是我也正在一天天老去,身在大洋彼岸,想要保留家族曆史的願望愈來愈強烈。我想在書前寫上:謹以此書,獻給我的父親、母親和……這顯得很褊狹。其實我不過是在獻給自己,讓自己在述說中得到安慰,平撫一下我對家人、對故土的歉疚和思念。

至於我為什麼出來?我是怎樣出來的?當然有一段驚心動魄的故事,隻是現在我還不想告訴你。等我更老一些吧。到那時也許我會再寫一本書。但願那時候你還不怎麼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