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3)

“條幾上的座鍾響了,在安靜的屋裏甕聲甕氣地敲點。我起身告辭。老人伸手攔住說,天都快黑了,馬武鎮還有十幾裏路,咋能說走就走啊?

“馬政委在鎮裏檢查工作,他要走,就讓他走吧。

“老人把臉沉下來,那怎麼行?人家走那麼遠路來給小凡送通知,難道咱們連頓飯也管不起?茶飯不好,房子窄狹,馬同誌他不會嫌棄吧?

“老人的態度讓我感動,春如也很高興。”

在白果樹住了一晚,他的心情變得更複雜。看得出,她在這兒過得很自在,這段日子也許是她這些年最幸福的時光。她好像已經把自己變成了山民,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就著一盞麻油燈吃過晚飯,鄰居的姑娘、小媳婦夾著草辮湊進堂屋,手裏編著帽辮,和她說說笑笑。鄒凡的老父親陪他坐在廊下,看著遠遠近近的山影,抽煙,聊天,說天氣和收成,說他的兒子。我們家小凡十幾歲就入了共青團,在學校一直是積極分子,怎麼會弄出這種事兒呢?這孩子脾氣執拗,像他這樣的人最好還是少讀書。少讀書,少寫文章,腦子裏不想那麼多,人就少惹事。……

“老人說話的神態讓我想起爺爺,想起從前在老家的日子。”

女人們走後,她俯在桌上,用心用意整理采集到的民歌。手掌一起一落打著拍子,反反複複哼唱,一句一句訂正記在紙上的譜子。來來索咪來索咪來多拉——繡花枕上繡鴛鴦啊……

“難道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她真能這樣一直過下去?

“離開白果樹的時候,我發現我對她的牽掛一點也沒減少。”

父親再一次到白果樹去,是又一年的早春時節,麥子剛返青,青沙河剛剛解凍。

“前兩天和劉英生了一場氣,心裏很煩,不想回家。恰好聽彙報說,馬武鎮大辦鋼鐵搞得好,我向縣委要求,到這兒來蹲點調查,看能不能樹個典型,開現場會。

“說不清是不是夾雜了私心,提起馬武鎮,總會有種特殊的牽掛。往馬武鎮走,心裏很不平靜。

“我騎著自行車,帶著背包。起個大早,趕到鎮上剛過晌午,地裏老鄉還沒收工。

“鄉政府的人都下去了,隻有小郭在電話機旁坐著。

“鄉政府的廁所是個半邊露天的小院,地上墊了黃沙。我走進去的時候,有個戴草帽的人擔著一擔柴灰走進來。他把便池刮幹淨,再把柴灰撒進去,然後撒上六六粉。他幹得很認真,彎腰低頭,一絲不苟的樣子像描圖畫畫。就在他把裝得滿滿登登的糞桶挑起來往外走的時候,他的臉從草帽下露出來。我驚奇地向前追了一步,張開嘴沒喊出聲,心裏覺得很詫異。

“回到辦公室,我問小郭,打掃廁所那人是誰?

“白果樹的。

“看我臉上滿是疑問,他補充說,是個辯論對象。

“他是不是叫鄒凡?

“你認識?

“從前不是中心中學的老師嗎?

“現在在白果樹,和他女人一起教村小。

“他的事——不是已經重新甄別過了嗎?

“這一次是破壞大辦鋼鐵,在鄉政府挨批判。

“在鄉政府看見這一幕,我心裏很不安。我把背包放下,決定到白果樹去看看。恰好全鄉鋼鐵大會戰的戰場就設在白果樹。”

“村裏沒有人。學校那間石頭房子空空蕩蕩。鄒家的堂屋大門敞開,屋裏的家具不見了。廚房裏冷鍋冷灶,好像很久沒做過飯。在村裏走了一遭,各家各戶都敞開屋門,屋裏空空落落,隻看到一個瞎眼老太太坐在草墩上撚草繩。我走過去湊近她的臉大聲問:老奶奶,村裏人呢?老太太嘟嘟囔囔回答,都去煉鋼鐵放衛星了。她說了兩遍,我才聽明白。

“我回頭四下張望,看見村外山坡上冒著黑煙。衝著黑煙走,找到了大煉鋼鐵的工地。

“山坡上插著很多紅旗,樹上扯的紅布橫幅在風裏嘭嘭抖動,斷斷續續透出‘多快好省’‘大辦鋼鐵’這些大字,土高爐像墳塚一樣一座挨一座,布滿半個山坡。幹活的人全都光著膀子,在2月的寒風裏,一邊幹活一邊喊口號。地上堆滿木柴、樹棍、各種各樣家具,幾個人拿鐵錘把家具砸爛,填進爐子。爐子裏的火焰轟轟燃燒,黑煙從高爐頂上冒出來。

“縣委蹲點的小姚走過來和我打招呼,興致勃勃地帶我在小高爐前察看,向我介紹會戰成果。

“你來得正好,明天就能出鋼了。

“聽說他們已經幹了五天五夜,我很感動,雖然心裏很惦記春如,還是決定守在工地上,和大家一起幹。

“在一座高爐邊我看見了鄒凡的父親。他像其他人一樣脫了上衣,露出幹巴的胸脯和精瘦的胳膊,一邊起勁拉風箱,一邊大聲喊口號。

“我走過去問,大伯,脫掉棉襖冷不冷?天黑了,山上的風很凜哪。

“老人左右觀望了一下,抽抽鼻子說,沒事兒。我穿著棉褲呢。

“村小停課了?

“你沒見小曾吧?她領著學生在河裏撈鐵砂。婦女、學生們都在那兒。

“夜裏不停工?

“放衛星哩,哪能停工啊?”

風順著河穀刮過來,還沒走到河邊就聽見呼口號的聲音。遠遠望去,幾堆火在河灘裏搖曳,火堆邊人影雜亂。篝火邊的人沒有發現他。他沿著河坡走下去,看見婦女們挽著褲腿,光著腳,坐在火邊,一邊說笑,一邊喊口號。待他走到近前,幾個婦女激靈地跳起來,抄起各自的東西往河裏走。

青沙河在夜色裏閃光。婦女們走進水裏,有的拿鐵鍁撈沙子,有的拿篩子在水裏晃,有的抱著簸箕順水淘洗。幾個學生舉著火把在河裏、岸上跑動。

“看見春如的一刹那我愣住了。大概因為腰身變粗的緣故,她的體形讓我差點認不出她了。湊著火光,她認出是我,轉身從河邊走回來。我趁勢向河裏的人揮手喊,大夥上來歇會兒吧。

“我拿眼睛在她身上打量,她也拿眼睛在我臉上打轉。

“看你這小腿……裂的口子都在往外沁血……

“大會戰嘛,裂幾個小口子,流點血,算啥?

“我把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她羞澀地笑著說,我這個樣子,你沒見過吧?

“你這個樣子,還來幹活?

“放衛星嘛,懷孕的婦女也不止我一個。

“我和她坐在沙灘上。芭茅叢在風裏抖動,發出沙沙的響聲。河水在這兒分成幾股,漫過黑乎乎的沙洲。婦女和孩子們又像剛才那樣圍聚到火邊,說一陣話,喊一陣口號。

“聽說我來蹲點,籌備開現場會,她斜眼瞪著我說,來這兒開現場會?……你腦子正常嗎?

“我不明白她這話什麼意思。

“我看人們都瘋了。砍樹,燒家具,砸鍋,連鋤頭、門搭吊、牛轉環都投進了小高爐,腦子正常的人會這麼幹?

“我轉頭四下看了看,不明白她為什麼這樣偏激?我把聲音放柔和,婉轉地說,小如……你不能老這樣片麵。運動嘛……他們大冬天光著膀子,赤著腳,幾天幾夜守在小高爐邊,這精神……

“她臉上的神色讓我沒信心把要說的話說完。

“我從口袋裏掏出一本小冊子。你在下麵讀書學習機會太少,這是中央推薦大家學習的書,你抽空讀讀吧。

“湊著月光,她把小冊子封麵看了看,從鼻子裏笑了一聲,把書塞回到我手裏。還是你自己好好學吧,我學它也沒用。我現在隻想著怎樣把孩子生下來,讓他健康、活潑,把他養好。

“我幹笑了一下……多長時間了?

“恐怕要到7月了,比長安的生月晚。

“……我在鄉政府看見小鄒了。

“她扭過頭在我臉上看了一陣,激動地拍了一下手。活該!誰叫他多管閑事!人家在村頭砍白果樹,他在教室上課。白果樹不是鄒家的,村裏那麼多人,有村長跟著,別人不管,你憑啥要管?

“我忽然明白了,為什麼進村時好像覺得少了些什麼,原來是銀杏樹沒了。她激動的樣子,讓我看到了從前那個小如,還是這樣幼稚、單純。

“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她歎了一聲,換了一種聲調,文昌,現在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春如了。我雖然生了長安,可沒養育過他,不懂得做母親的心情。現在懷孕了才知道,一個女人是很容易改變的。為了孩子,我變得自私了,軟弱了。白果樹,是這個村子的象征,風風雨雨在山坡上長了不知多少年。我們這些不肖子孫,說砍就把它給砍了,填進小高爐裏燒掉了。鄒凡去阻擋,我拉住他的手,不讓他出去。他掙脫我的手,大聲喊叫著和砍樹的工作隊爭吵。我躲在教室裏,看著他們把他帶走,連一句硬朗話也沒說。鄒凡他不知道他是誰。一個鄉村小學教師,犯過錯誤,差點當了反革命,連自己都保不住,還想去保護那棵樹?現在我明白了,我們這些芸芸眾生不過是塵沙、蠓蟲,不要說改變世界,就是對自己的命運也無能為力。”

一彎月亮偏過頭頂。一陣風過,細沙騰起,齒縫間感到齜牙,臉上也感到澀疼。他把她的手拉過去,在手掌裏摩挲,“小如……”他十分惋惜地看著她,想對她說,你怎麼會變成這樣了?

“她向四周看了看,把手抽出去。

“我也向四周看了看,把想說的話咽回去。”

“第二天我參加了出鋼儀式。馬武鎮全鄉群眾打著紅旗,敲著鑼鼓,聚集到工地上。在一片鞭炮聲裏,幾十座小高爐同時打開出鋼口,橘紅色的鋼水從爐子裏流出來,人群爆發出陣陣歡呼。‘趕上英國用得了十五年嗎?我看用不了。’我想起偉大領袖這鼓舞人心的話,感覺到春如離我們這個時代越來越遠,她真的不是師範學校那個小女生了。

“報喜隊伍走後,我對鄉黨委劉書記說,大辦鋼鐵取得了輝煌戰果,從明天起,我看是不是把工作轉移到春耕生產上來?

“他看著我的臉,好像聽不懂我的話。大辦鋼鐵的現場會……”

這位劉書記不知道我父親內心的變化,他不知道他往往在關鍵時刻腦子出問題。一個女人影響了他的情緒,使他不再被愚公移山、精衛填海的神話感動,他親眼看到了那些神話是用農民家裏的鋤頭、鐮刀、門搭吊、甚至牲口脖子上的轉環和他們燒飯的鐵鍋編織出來的。爐子裏流出來的紅紅的東西,過一會兒冷下來,就會變成一坨廢渣,報喜之後放進展覽館裏去。

“季節不等人,讓勞動力都回去,參加春耕生產吧。

“劉書記用疑惑的目光瞧著我。我掉轉頭,看著山坡下的農田。這不剛下過一場雨,趁墒情,趕快把早秋莊稼種上。你不用擔心,我會給縣委寫報告。”

臨走時,他說,“讓鄒凡也回學校吧。辯論他幾場,好好教育教育就行了。”

“在鄉政府,我見到了鄒凡。他肩上挑著糞桶,頭上戴著草帽,臉上沒什麼表情。

“你就要做父親了,往後別那麼衝動,好好照顧自己的老婆、孩子。

“他嘴角動了動,眼睛看著地麵說,我的老婆、孩子我自己會操心。

“我苦笑了一下。

“我在馬武鎮待了兩天,把這裏大躍進、大煉鋼鐵的情況寫了一份報告,讓鄉政府通訊員送回縣城,又到各村去轉了兩天,看看春耕生產的進展。”

從馬武鎮到縣城,是一條晴通雨阻的沙土路。行人車輛很少,大路顯得很幽靜。路兩邊的小樹在風裏搖擺,車輪帶起的沙子打在褲腳上,發出嚓嚓的細響。田野從眼前掠過,村莊的影子在遠處晃動。電線杆上的電線在風裏嗚嗚嗡響。

“一路上,我的心情很灰暗,心底有一片陰影晃來晃去。因為什麼?我自己說不清楚。

“一進縣城,看到攔街飄動的大紅橫幅,‘熱烈慶祝我縣跑步進入社會主義’,一撥一撥報喜的隊伍敲鑼打鼓從大街走過,整座縣城像過節一樣熱鬧。街道上的老太太和小孩子都在忙著大搬家,打蒼蠅,滅蚊子,熏老鼠,捉麻雀……大街小巷像白果樹一樣,家家戶戶大門敞開,院裏空空落落,院子與院子之間的牆拆掉了,整座縣城連成一片,人們想從哪兒走就從哪兒走,想進哪家就進哪家。

“推著自行車走過大街,我覺得自己像一隻掉隊的孤雁,心裏禁不住一陣恐慌。真是一天等於二十年,才下鄉七八天,人就落伍了?

“我把自行車推到單位。單位像馬武鎮鄉政府一樣空空蕩蕩,隻有通訊員小魯一個人坐在電話機旁。他的樣子讓我覺得怪怪的。本來是個機靈、乖巧的小鬼,看見我卻不像從前那樣親熱,臉上的神氣懶洋洋的,眼神裏露出一絲冷淡。我把自行車紮靠在走廊柱子上。看我自己動手解行李,他坐在那兒沒過來幫忙。

“機關裏的人呢?

“都去大煉鋼鐵放衛星了。

“像白果樹的老奶奶一樣,他說了兩遍我才聽清楚。”

在他轉身向外走的時候,一個軟軟的、絲絲縷縷的東西從他心底爬上來。說不清它的形狀。說不清它的滋味,卻能清楚地感覺到它像雲霧一樣在胸口彌漫,慢慢地包裹了他的心髒,讓他的呼吸沒法暢通。

據父親說那瞬間的奇怪感覺幾十年後他還記得清清楚楚。那算不算一種預感?

“雖然並不後悔,可回到縣城之後,我覺得在馬武鎮寫的報告有點性急了,與縣城的革命形勢不太適合,也許應該再等等。”

縣城大煉鋼鐵的工地比白果樹更壯觀,場麵更激動人心。白果樹沒有電,縣城有電,人們不必拉風箱。鼓風機在小高爐邊嗚嗚叫,電燈泡大白天在臨時扯起的線杆上亮著。一走近煉鋼爐,人就融進了噪音,耳邊一片轟鳴,很快失去了意識,忘記了時間,不知道白天和夜晚。

“兩天後,我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我隻能每天忐忑不安地幹活,等待倒黴時刻到來。”

“我的辯論會是在大煉鋼鐵工地上開的。會場就在工地邊的土坡上。那兒是一片亂墳崗,樹木砍光了,草叢裏裸露著樹茬子。鼓風機響著,人們手裏拿著各自的工具。電燈泡白亮刺眼,把崗下的田野照得一片漆黑。

“盡管開會前沒人和我談話,點到我的名字,讓我站出來,我一點也沒感到意外。

“辯論會在工地上開,又選在後半夜,我感到很幸運。在馬達的轟鳴聲裏幹了三天三夜,精神本來就很疲憊,視覺、聽覺都已麻木,垂頭喪氣的樣子不用裝也很真實,尖銳難聽的話也不再能刺激我。挨批鬥的人不會覺得受不了,當然也不會想到自殺。

“馬文昌,你為什麼反對三麵紅旗?”

這問題很棘手。他不能說沒反對,那等於推翻了開會的合理性,否定了自己的罪行。他寫的報告是反對三麵紅旗的鐵證,白紙黑字,不容否認。否認罪行隻會激起人們更大的義憤,會場上會爆發出激烈的口號聲,人們會圍上來推搡你,質問你,為什麼不老實?!他也不能承認真的反對了。如果承認,接下來就是“為什麼要反對?”這個問題更難回答。幸虧這樣的辯論會父親主持過,會前怎樣武裝骨幹,如何動員積極分子,會場上如何不讓批鬥對象有反口的餘地,這一整套邏輯他還算清楚,雖然做不到臨危不亂,起碼還知道其中的套路。

他彎下腰,低下頭,做出十分沉痛的樣子,用盡量誠懇的聲調說,“我願意接受同誌們的批評。”

你說說,你為什麼反對大煉鋼鐵?反對總路線,大躍進?

他再一次誠懇地說,“我願意接受同誌們的批評。”

當別人慷慨激昂地發言時,他在心裏跟自己辯論:誰說雞毛不能上天?你是雞毛,還是我是雞毛?誰是馬克思主義者?你是,還是我是?他腦子裏跳出不久前剛剛傳達過的偉大領袖的批語,現在很多人有一大堆混亂思想……他們在讀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時候是馬克思主義者,一臨到……就……臨到什麼呢?臨到什麼就什麼?那會兒他的概念出現了混亂,心情也很沮喪,可他一點也沒覺得冤枉。往辯論會上一站,在一片斥責聲中,人就會覺得自己真的有問題,應該認真檢討。“是的。我的確就是偉大領袖批評的那種人,讀什麼什麼時是什麼什麼,在偉大的革命運動麵前就迷失了什麼,喪失了什麼,變成了什麼。”

這樣的辯論會給人的啟示是,一個人不可能總站在台上。這會兒你主持會議,喊著口號鬥爭別人,待會兒可能就會被點名站出來挨鬥。當你主持大會時,你口才出眾,激情飽滿,趾高氣揚;當你做了對象,你就會變得灰溜溜的,自卑、笨拙、狼狽、愚蠢,臉皮的顏色也會顯出挨鬥的倒黴相。那時候,你隻能像個死皮賴臉的沙袋提溜在那兒,任別人練習拳腳。

辯論會由專區工作組主持。起初父親還算沉著,可劉英阿姨的出現打亂了他的陣腳,攪亂了他的方寸。

“我知道自從回到縣城知道了春如的消息,她就一直記恨我,可我沒想到她會在這時候站出來。”他不知道一個女人生了氣會做出什麼事來。

劉英阿姨伸出一隻手,架平了胳膊,食指直指父親的腦門,用異常理性的口吻,不高不低的聲調,不快不慢的語速,聲色俱厲地質問他:

“馬文昌,你這個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現在是不是該把畫皮剝開,現一現原形啊?看看你醜惡的曆史,再看看你今天的醜惡言行!1945年,你是不是給日本人當過向導?參加革命的時候,你是不是當過逃兵,私自從陝北逃回來,在旗杆寨土地廟裏和你的情人約會,差點被民團抓住?在朝鮮戰場,你為什麼讓我們冒著生命危險去救一個美國鬼子?你這個肅反領導小組組長,為什麼要包庇反革命分子?幫他平反,親自給他送平反文件?……你反對大躍進,反對大煉鋼鐵,反對三麵紅旗,露出了你的反動本質!”

在此起彼伏的口號聲裏,父親驚奇地看著劉英阿姨的臉,她的每一句話都像炮彈一樣在他心上開花,打得他無法招架。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灰白,人也一下子矮了下去。

“辯論會後我被小魯帶回機關,交給老邢。他是縣委的司務長,現在負責我們辯論對象的勞動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