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大街,看見家門口的柵板門,我像做夢一樣心裏恍恍惚惚。你和葉子站在路邊,我從口袋裏摸出鑰匙。我伸手去摸門上的鎖,嘴裏咦了一聲。這門怎麼沒鎖?一個念頭倏地冒出來,心動了一下。我抓住門環拍了幾下。誰在屋裏?是誰在屋?一陣響動,門打開了。果然,和心裏念想的一樣——這渾貨,他回來了!”
房梁上的燈泡在父親背後幽幽照著,我沒法看清他的臉。葉子先跑進去。她早已走累了,一進屋就躺坐在椅子裏。我跟著娘,把手裏東西放在地上。我們都進屋之後,父親點著一支煙,坐在小凳上抽。
“葉子累了吧?讓你哥帶你上樓睡去。”
我踏著樓梯往上走,斜眼看著父親的側影。父親躬身坐著,手臂放在膝蓋上。煙霧從他手指間冒出來,繞著他的臉飄散。多日不見,他好像並沒急著和我說話。
“我把孩子打發上樓,轉過身仔細打量他。你是不是不舒服啊?這渾貨支支吾吾說,沒事兒。我走過去摸摸他的額頭。額頭燙手。燒成這樣還說沒事兒?
“我燒了一壺水,在抽鬥裏翻出兩包天字頭疼粉,逼他喝下去。——這渾貨很少害病,從小不喜歡吃藥。
“幾時回來的?看這冷鍋冷灶的,你一直沒吃飯?
“他勾著頭悶聲不響。我到灶間去燒火,給他攤煎餅,燴湯。端到他麵前,看著他在燈影裏低頭吃飯。我歎了口氣,我要不回來,難道你打算餓死在屋裏?一定是出了啥事兒吧?昌。你馬家這父子倆,啥時候能讓我省點心啊?
“第二天我到醫院去給他拿了藥。我說,你住樓上吧,平時沒事兒少出門。前一陣街上造反隊來找你幾次,幸虧你不在家。這一陣他們忙奪權,顧不上。你最好還是少露麵。
“他弓著身子半歪在床上,從口袋裏摸出一支煙。我把他的煙奪過來,沒好氣地說,少抽點煙,多吃點飯。這又瘦又黑、病懨懨的樣子,叫我看著遭罪。
“我蒸了一碗雞蛋糕,碗下墊塊抹布,端到床前,遞給他。我湊在他身邊坐下,看著他的臉。昌,病好後到山裏去一趟吧,去看看春如。前一段紅衛兵天天給她掛牌子遊街,受了不少折磨。看他低頭不語,我補了一句,離婚的話你就別提了。
“他抬起頭看著我,春如受了那麼多挫折,還不都是因為我?我不能連累她一輩子,再連累下一代。
“看樣子你是打定主意離婚了?
“我在那邊又犯錯誤了,是連夜逃出來的。我打算見你們一麵就走,走得越遠越好。回來這兩三天,我一直躲在屋裏,沒敢在街上露麵。那邊的人不知道我的地址,趁他們還沒找到我,我得早點走。
“我把碗筷收拾過去,坐在床邊聽他說。
“那小鎮搞忠字化,門口搞了語錄牌,叫我給他們寫。
“我不是跟你說過不要輕易提筆寫字嗎?
“寫一個語錄板能掙兩塊錢,管一頓飯。
“你呀——
“我寫板的時候很小心,寫完還要再看幾遍。三百多塊板,就劉家這一塊出了錯。我覺得很奇怪。一塊小方板,十個字,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開頭空兩格,第一行四個字,第二行六個字,明明白白。第二天他們把我扭到現場,指著那塊板叫我念,我一看就傻眼了,第二行開頭兩個字沒了,兩行隻有八個字。
“我吃驚地說,那不成了‘千萬不要階級鬥爭’?那還得了!
“他把我手裏的煙拿過去,打著火,仰起頭狠抽了一口。
“是有人成心整治你吧?你那個樣子我還不知道?在外麵沒人管教,沒人囉嗦,自由自在,不知道自己是老幾,尾巴翹高了,招人嫌了。是不是?
“他把嘴裏的煙霧吐出去,拿手在臉上抹了一把。都是因為房東家那個女孩。她喜歡往我屋裏去。街上的治保主任喜歡她。
“我在他腦門上點了一指頭。瞧,我沒說錯吧!你個風流鬼,到哪兒不招惹是非!也不看看這是什麼時候,還想唱當年那出戲?
“這話刺中了他的疼處,這渾貨忽地坐起來,眼睛瞪得像牛鈴鐺。當年怎樣,現在怎樣?反正我已經是落水狗了,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去!這女孩小學沒畢業就回家幹活了,我住她家的房子,她讓我教她讀書,她要跟我學養殖、學種植,她到我那兒去,我能趕她出去?”
不管父親在外麵有沒有風流韻事,有一點娘說得沒錯。父親樂意到外麵闖蕩,不隻是為了逃避街道監管,更是為了擺脫娘和母親。比起街道的監管,家裏的壓抑和自卑更沉重。即使在外麵難免被人懷疑,逃脫不了灰色人物的身份,他也寧願在陌生的異鄉做冊外社員。擺脫熟人和親人的眼睛,他心裏覺得更自由。事實證明,父親當年雖然讀了很多馬列理論,他的確沒能認真領會恩格斯關於自由的英明論斷。按父親晚年的闡釋,自由就是對現實的承認和適應。在中國源遠流長的古老哲學裏,不是有“識時務者為俊傑”的教誨嗎?父親說他的人生像在兜圈子,就是因為父親不識時務。其實,我覺得他的一生倒更像一個孜孜不倦為自己辛勤織繭的蠶兒(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如他一樣)。每兜一個圈子,就意味著這繭子又收緊了一環,他自己的空間又小了一圈兒。上一次,父親的圈子兜了十幾年,這一次,他的圈子隻兜了五年。他和母親結了一次婚,然後又離家出走,可最終他還是回到了原點。
幾天後的一個夜晚,母親悄然回到家裏來。我猜想肯定是娘讓她回來的,是娘給她捎了信。
第二天一大早,娘拿了全家的肉票去排隊,買了不小的一塊肉。中午吃餃子。晚上做了幾個菜,打了一瓶酒。
“我解下腰裏圍裙,坐在桌邊,把酒杯舉起來。你瞪大眼睛瞧著我,不知道我想說什麼。
“春如的工資停發半年了,恐怕最近也不會有指望。肖王集眼下不能回。家裏的糧本、菜票、點心票、豆醬、白糖票,沒錢買,都是廢紙。一家四口人不能坐吃山空。明天早晨,每人還有一碗稀飯。喝了這頓稀飯,咱們就各打各的主意。我轉臉看著春如。過一段時間,說不定你還能回學校工作,兩個小的托給你了,你離不開他們,他們也離不開你。這個大的,我還帶他下湖北去。你隻管放心。響塘灣魚塘是他馬文昌的福地,隻要安安分分過日子,誰也別想欺負他。——現在看,當初我說的話不是很靈驗嗎?”
娘說話的時候母親臉上沒什麼表情,她微仰下頦,斜看著屋角。娘說完這番話,她把目光收回來,看著父親。“昌,咱們都好自為之吧。”她端起酒杯,一仰脖,把整杯酒倒進嘴裏(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娘喝酒),然後拿起筷子,大口吃菜。
葉子端坐在椅子裏,兩手規規矩矩放在腿上,滿臉嚴肅,一動不動。
這樣的安排,我相信是父親、母親和娘已經商量好了。
這是娘和父親最後一次交手,它以父親的徹底失敗告終。這全怪父親自己不爭氣,不斷落下把柄讓娘握著。從此後,他隻能乖乖聽娘指揮,老老實實跟娘過日子。
你這個渾貨呀,早聽話,這輩子還會吃這麼多虧?這是娘教育父親的經典語錄。她還用偉大領袖有名的教導跟父親開玩笑:你這就叫:搗亂,失敗,再搗亂,再失敗,直至滅亡!
父親張開嘴嗬嗬笑。
茯苓 多孔菌科,寄生於馬尾鬆或赤鬆的根部。藥性甘、淡,平。歸肺、胃、腎經。初秋到春季采挖。
山茱萸 山茱萸成熟的果肉。酸、澀,微溫。入肝、腎經。秋末冬初采收。
藿香 黃芩 蘇葉 半夏 厚樸……
當我翻看母親筆記本上這些記載時,我會想起那個叫三棵鬆的小村。顧名思義,這小村附近應該有三棵鬆樹。可我們到那兒的時候,村子周圍隻有一片槐樹林,最大的一棵樹是史雲山家門口的苦楝樹。要想找到鬆樹,得翻過村後的荒嶺,爬上對麵山坡。它是這個縣最偏遠的地方,翻過山就到了湖北地界。雲山是母親的學生,母親當年教他讀書的時候他父親去世了,母親照顧他多年,還讓他到縣城讀完了初中,成為生產隊會計。每年冬閑,雲山都會背一袋核桃,提一包茯苓,進城來看望母親。按他的說法,他送給母親的茯苓塊是“茯神”,茯苓中最好的一種。肉裏包著鬆樹根。健脾和胃,安神養心,對母親的失眠、神經衰弱、胃氣不和有很好的補益。
三棵鬆隻有三戶人,都姓史。它和周圍幾個村合成一個生產隊。站在史雲山家門口,能望見山坡那邊飄起的炊煙。
“那是白果樹。葉子的出生地。我最難忘也最不願想起的地方。葉子的爺爺現在還住在那兒。老人家上了年紀,腿腳不靈便,隔三差五會上來看葉子,給她捎點葵花子、花生、炸油果子之類的吃食,給我捎點小米、紅薯。他晚上來,坐一會兒就走。他不想讓別人知道,我也不想讓別人知道。葉子雖然沒和爺爺一起生活過,可見了他還是很親。有一次她獨自翻過山坡,偷偷跑到爺爺家去。我讓雲山把她找回來,罰她跪在地上認錯。我不想讓她和過去有什麼聯係(我和親人、故鄉斷絕了關係,葉子也必須斬斷身世的瓜葛。這像是一種輪回報應。可我並不在乎。為了她的一生,我隻能這麼做)。
“我上山的第一天就和茯苓結了緣。我到三棵鬆那天雲山剛從山那邊回來。他把身上的袋子放下地,從裏麵倒出一堆紅薯似的東西。看著這些沾滿泥土的黑褐色疙瘩,我好奇地問,這是什麼呀?雲山嘿嘿笑著,生產隊派我到山那邊買稻種,順便在山上挖了點茯苓。我走過去,揀起一個拿在手裏轉動著看,這就是茯苓?樣子這麼難看?
“現在正是采挖季節,生產隊活兒忙,沒人挖。
“挖了賣錢,還是自己吃?
“鎮上供銷社收。不加工不值錢,加工起來費事。
“他的話給了我靈感,一下子調動起我對茯苓的興趣。”
“我先是幫雲山的媽收拾這些茯苓。洗幹淨,晾幹,放在缸裏,鋪上稻草,一層草一層茯苓壓放好,蓋上麻袋,讓它發汗。發完汗拿出來擦幹晾幹,再發汗。發上三四次,表麵皺縮得像核桃皮,就可以切片、切塊。這東西雖然不好看,卻渾身是寶,連切剩下的碎片、渣子都有用。
“我對雲山說我想上山挖茯苓。他說,曾老師,挖藥這活兒很累,你能幹嗎?我說,閑著也是閑著,不如找點事兒幹。這小夥子既忠厚又精明,他明白我的處境,懂得我的心思。我手裏沒什麼錢了,不能在他家白吃白住。大自然慈悲為懷,為我提供了豐富博大的世界,我能在山野裏找到收獲的快樂,使落難的日子變成難忘的回憶。三棵鬆一年多的生活,增加了我對人生的信心。”
到三棵鬆的第二天,母親就帶我上山。母親背钁頭的身影比她在學校時的樣子更矯健,在山路上步履生風,我和葉子喘著氣也跟不上她。她帶我找到一片鬆林,指點我如何識別茯苓窩。“這個樹樁周圍不長草,地麵有裂縫,下麵肯定有茯苓。這個樹樁頭兒爛了,表麵有黑紅的裂口,是下麵生出的茯苓塊把它頂裂了。”母親一邊刨一邊解說,她揮起钁頭,沿著認定的地方刨下去,沒多深就看見了茯苓兜。“這得感謝大煉鋼鐵。要不是大煉鋼鐵砍掉了大片鬆林,留下這些樹樁,如今到哪兒能找到這麼多茯苓窩?”母親的表演很神奇,一下子便逗起了我對茯苓的興趣。
“趁我站下擦汗,你想把钁頭從我手裏拿過去。我把你推開,不讓你拿。你漲紅臉衝我嚷,媽,我一二十歲了,這點活不能幹?
“不管你怎麼急,我隻是握緊钁頭不放鬆。你氣得倔倔地一個人往山下走。”
我不明白母親為什麼不讓我幫她幹活。論年齡我和雲山一般大,論個子我比雲山壯實,雲山已經是一家的頂梁柱,難道我在她眼裏還是個小孩子嗎?趁她下山賣藥,我一個人背著钁頭上山。我帶了兩個雜麵饃,在山上幹了一天。太陽偏西的時候,我背著半袋茯苓回到村裏,像在藏寶洞偷到了金銀財寶。我興致勃勃,當著母親的麵把袋裏的東西倒出來。散發著新鮮氣息的寶貝蛋骨骨碌碌滾落地上,我叉腰站在那兒看著它們,成就感溢於言表。
“看你滿麵生輝的樣子,我淡淡地說,洗洗手,進屋來。
“你洗過手走進屋子,我繃緊臉說,把手伸出來。
“你把兩隻手伸出來。我握著它,把它拉到眼前。看到你兩手蓋滿血泡,我不由得渾身瑟縮兩手打顫。
“你笑著說,沒事兒,媽,血泡下去,起了趼子就好了。
“我抽出手在你脖子上打了一巴掌。不叫你逞能,為什麼不聽!
“媽,我多大了,你知道嗎?雲山都是隊裏的棒勞力了!
“打過你我有點後悔,我抓住你的手,心疼地抖著,既然知道長大了,就應當聽媽的話!安,你要好好愛護你的手。知道嗎?你要拉提琴,將來說不定還要彈鋼琴,不能把手弄壞了,不能讓它結趼子,變硬。挖茯苓不是你的活兒,你不能幹!
“看著你那氣鼓鼓的臉,我在心裏對你說,孩兒,難道你不知道我的心情?和你爸分手,是和我自己的前半生訣別,比起以往的傷痛,這次是真正的割舍。傷在深處,看不到痕跡。沒有了愛情,沒有了理想和抱負,現在,你和葉子就是我的全部,是我活著的意義。我不再有什麼期望,可我不能讓你沒有未來。”
我抓住母親的手,她是怕我的手變得和她一樣才堅決不肯讓我掄钁頭。她不拉琴了,不怕手指變僵硬。手上起了趼子,代表她勞動化的成果,是改造世界觀的成績,也許能讓她在革命派麵前爭取到一份好鑒定。
“我把兩本薄薄的書攤在你麵前。這是抄家時我藏下的譜本。這裏邊的曲子隻能私下練習,不能隨便演奏給別人聽。明天起,你好好練琴。山坡上那片小樹林是練琴的好地方。你帶著葉子一起去,休息的時候教葉子讀書。”
母親一直很在意我的手(她不知道,這雙手曾經打死了一個人,在黑影裏撫摸過一個女孩的胸脯,它已經不像母親想象得那樣純潔),當我背起背包,在鑼鼓聲中向歡送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卡車走去的時候,母親把兩副手套塞給我。我明白她的意思,雖然她煞費苦心把手套染成棕色,可下鄉後我還是把它藏進了挎包深處。對於一個到廣闊天地去大有作為的青年,戴上手套幹活,還叫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嗎?如果我的手起了趼,手掌和關節出現了裂紋,那是一種光榮,是一個戰士的標誌。“戰士的墳墓比奴隸的天堂更明亮。”革命烈士的語錄是我們下鄉知青的座右銘。
我和魯新華兩人結合為一個知青戶,到磨房井去插隊。母親和葉子到小劉崗。——她總算重回教師隊伍,被分配到鄉下,一邊教書,一邊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三棵鬆的幸福生活固然讓她留戀,母親還是更願意恢複她的教師身份。
“你興致勃勃拖著行李往卡車上爬,像急著飛出樊籠的小鳥。我把兩副手套遞給你。我知道這樣做很可笑,也許你根本不去戴它,可我還是想把它送給你。我想用它提醒你,安,沒有媽在身邊,你要記住愛護好自己的雙手,別忘記你的天賦,別放棄音樂和夢想。你站在卡車上,手扶著車幫,在燦爛的陽光下笑。我仰臉看著你。我想把手裏的提琴遞給你。你毫不在意地說,媽,提琴就別拿了。那瞬間我有點感傷,我臉上仍然帶著笑,我不想在你興高采烈的時候掃你的興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