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娘說:“你馬家這父子倆啥時候能讓我省點心?”
母親說:“我對自己走過的路從不後悔。”
“我和丁香她媽抬著一捆割下的青麻往塘邊走。大路上響起歌聲。大家停下手裏活兒向村頭望。農中學生打著紅旗,唱著語錄歌,踏著整齊的步伐走過來。丁香在隊伍前麵,你在隊伍後麵。你穿一身綠軍裝,肩上挎著綠掛包,包蓋上繡著‘為人民服務’的紅字,像你爸年輕時那樣風流瀟灑,讓我在肖王集女人們麵前很是得意,嘴角不由得抿出了笑紋。你跟我回鄉下後,為了給你找點事兒幹,不讓你出去亂跑,我叫丁香把你拉到農中去教宣傳隊學生排節目。肖姓族裏的男娃女娃晚上都聚在咱家院裏,跟你學語錄歌,跳忠字舞,你教他們唱樣板戲。看你在鄉下過得挺安心,我心裏也踏實多了。
“丁香把紅寶書舉到臉前,踏著步伐揮動,下、定、決心!學生們齊聲接應,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幹活的人都停下來。農中紅衛兵今天要進北京,參加紅衛兵大檢閱,你們到各村遊行一遍就出發。
“外邊那麼亂,我不想讓你跟他們往外跑。可丁香堅持要你去,她說二十多個學生她一人帶不了,你去能幫她照顧照顧,還能領導學生演節目,他們都很服氣你。丁香連連向我保證,說在外邊一定把你看好,不讓你惹是生非,安安全全把你帶回家。我笑著逗你,去北京是想找那個姓張的女娃吧?你把眼睛翻了翻,我去接受偉大領袖檢閱!除了她,天下沒女孩兒了?我拍一下巴掌,對呀!咱們長安千人迷萬人愛,叫女孩兒們追著屁股也攆不上。我斜眼看看丁香,我知道丁香對你很好,你三舅、三舅母也很喜歡你,可這麼近的親戚,我不敢隨便戳破這層紙。現在你長大了,我說什麼話你也不聽了,可我還是不能不囑咐你,到北京去接受偉大領袖檢閱,是很光榮的事,你出去別惹事,別往辯論人群裏湊,離造反打架的隊伍遠點。”
其實我們這次進京很不順利。串聯的紅衛兵太多,到長辛店,軍管會把我們擋下了,說要統一安排分批走。結果,我們這批人沒趕上領袖接見。到了天安門廣場,隻看到環衛工人掃起的鞋子和垃圾,像一座座小山。沒趕上領袖接見讓我很沮喪。我曾經幻想在這紅旗揮舞、人海洶湧的廣場上會突然看到一張熟悉的臉,碰到那個給我的初戀留下痛苦記憶的女孩。我不會去找她,可我很想在領袖接見的熱烈場景裏和她相遇,這是和曾經相愛的人重逢的最好的場麵。失去了這樣的機會,我和她可能再也不會見麵了。在北京逛了兩天,吃了接待站幾頓飯,臨走時大家有些惆悵。回去咋辦?別人問見沒見到偉大領袖,咱們咋說?我說,當然見到了!汽車、火車,千裏迢迢到北京來,不就是為了接受他老人家檢閱?雖然沒趕上,可咱們在天安門城樓下對著領袖畫像宣了誓,也算見到領袖了。我拿出一張報紙。上半版是偉大領袖滿麵笑容站在城樓上,手扶欄杆,眺望遊行隊伍。下半版是廣場上軍帽攢動人山人海的畫麵。我抖著手裏的報紙,誰懷疑,讓他看看這張報紙。咱們就在這裏邊,在這片人頭裏。丁香把報紙展開,指點給大家看。我覺得張麗婭的麵孔就藏在這報紙的哪個角落,她像大海上的泡沫一樣向遠處飄浮,離我越來越遠。在擁擠的返程火車上,她的影子變得越來越淡,好像已經飄離了我的視野。原來忘掉一個人隻是一轉念的工夫,轉念間把一件割舍不掉的東西扔掉,人就變得輕鬆自在,心情開朗了。
回到肖王集,看見自己熟悉的家,我感到從沒有過的親切。跨進大門我大聲嚷,娘,看我身上汗毛少了沒有?頭發掉了幾根?娘真的繞著我看了一遍,在我身上拍了一巴掌,然後到廚房去燒火,給我攤煎餅。葉子偎在我腿邊,我和他們說笑,說著說著睡熟了。
我當然沒料到這趟進京會給我帶來怎樣重大的影響,給自己的人生留下什麼樣的色彩。
肖王集的早晨通常是從一陣宏大的音樂聲開始的。窗紙剛透亮,人們還在酣睡,各家各戶門頭上的紙喇叭發出一陣嘶嘶的聲音,然後突然響起雄壯的樂曲,當當啦來——登登啦來——洪水般的音樂淹沒了農舍,驚醒了田野和村莊。天不明就背著籮頭在地裏轉悠的老人們回到院裏,對著年輕人的窗子喊,牤牛娃叫了,快起來吧——老人們把這音樂聲說成牤牛娃叫,它是喚醒貪睡人的最好的信號。這強大的信號響起之後,一個聲音莊嚴地從紙喇叭裏傳出來:縣廣播站現在開始廣播。……這是全縣人民新的一天開始的標誌。村頭響起金屬的敲擊聲。生產隊長舉著鐵錘敲打懸掛在井台旁邊大樹上的炮彈皮。他一邊敲一邊喊,上工啦——他肩上扛一麵旗子,神氣活現站在井台邊,等待那些肉蟲似的身影從各自家裏慢慢吞吞走出來。他們湊攏到井台邊,拄著鋤頭,打著嗬欠,抽著煙,呱呱咳嗽著,說著笑話,讓自己從惺忪的睡意裏清醒過來。天空漸漸明亮,隊長手裏旗子的顏色變得鮮明,人們的麵目清晰地顯現出來,鼻子眼睛看得分明了。
“幾天幾夜火車汽車,肯定把你累壞了。廣播響了好大一會兒你還沒起床,我叫了幾遍你也沒應聲。丁香在院門口喊,安——學生們集合好了,你怎麼還不出來呀!我走到床邊,拉著你的手,拍著你的臉,安!起來吧,今天不是要給社員們宣講最新指示嗎?
“你揉著眼睛,拉著鐵鍁,一邊往外走,一邊係衣服上的扣子。走到井台邊,和學生們會合在一起,你才提起了精神。”
“隊長拿出紅寶書,清清嗓子,提高聲音念語錄。然後他帶領大家齊聲祝偉大領袖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這套早請示儀式做完,隊長開始派活兒,男女勞力各打一麵旗子向地裏走。走到地頭坐下,由丁香給大家辦田間地頭學習班。她掏出一本小書,領我們讀老三篇,讀完讓大家背。小芬的腦子管用,她把《為人民服務》整篇背下來。她是南街肖姓的媳婦,她出風頭,北街王姓的女人們不高興。五菊站起來。她是王大順的媳婦。白求恩同誌是加拿大共產黨員,逗號,五十多歲了,逗號,為了幫助中國的抗日戰爭……她把《紀念白求恩》連標點符號一起背下來。小芬站起來唱語錄歌。她一邊唱一邊跳忠字舞,南街的女人們拍著巴掌應和。北街女人不會,她們鼓噪著喊,別跳了!丁香不是要傳達從北京帶回來的最新指示嗎?
“咱們南街占了上風,這裏頭有你一份功勞,我心裏美滋滋的,臉上很光彩。
“丁香拿出報紙,男人掏出煙袋,女人拿出鞋底、襪底。她給大家念報頭上的語錄,然後念偉大領袖接見紅衛兵。”
我站在一邊看著這場麵。我看到大順臉上有一種陰陽怪氣的表情。丁香讀完偉大領袖接見紅衛兵的報道,大順站起來,乜斜著眼睛說,嘿——丁香,你進了一趟北京,見到他老人家嗎?
丁香頭也不抬。我們去接受領袖檢閱,還能見不到?
他老人家好嗎?
丁香把報紙展開。大家看,偉大領袖紅光滿麵,不斷向我們招手。他老人家好得很!
大順把報紙接過去。在哪兒?你們在哪兒?
人太多,你找不到。
大順把報紙捏在手裏抖動,廣場這麼大,城樓這麼遠,能看見個鳥!
他這話一出,丁香立刻跳起來問,什麼?你說——
我說人這麼多,城樓那麼遠,連個鳥毛也看不見!
鄉下人把說話中間夾雜粗話叫“帶把兒”。說話帶把兒在肖王集是很平常的事,可大順帶的不是時候。他不該在女孩麵前帶把兒,更不該在這樣神聖的事情上帶把兒。
丁香甩開巴掌給了大順一耳光,王大順!你敢侮辱偉大領袖!
大順還了丁香一拳。他沒明白自己犯了多麼嚴重的錯誤。
我怎麼了,我?
丁香跳到田埂上,舉起胳臂高呼:打倒反革命分子王大順!王大順侮辱偉大領袖罪該萬死!
會場亂起來。農中的紅衛兵擁上來想把大順撂翻,大順轉著身子對付,學生們你一拳我一腳圍著他亂打。大順突然抄起手裏鐵鍁,橫眉立眼站在那兒。想武鬥!是不是?哪個有種給我過來!咱們個兒頂個兒!
丁香又開始呼口號,學生們跟著呼。
大順一點也不怯,他跳腳大罵,老子怎麼了!誰敢說老子反革命?
你辱罵領袖!
我怎麼辱罵領袖?你說!誰聽見了?站出來!
在場的人都啞巴了,沒人敢把那句話重說一遍。
肖丁香你個政治扒手!說瞎話,欺騙大隊文革!欺騙貧下中農!你根本沒見著偉大領袖!他老人家接見紅衛兵的時候你們還在長辛店!別以為我不知道!
這些話使局麵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王大順很得意,他顯示出他這個人並不好惹。他掌握著大隊文革會,手裏有一支戰鬥隊,姓王的族人即使平時不和睦,這時候也會站出來為他壯聲,他們決不會允許王姓家族裏真的出了反革命。
你敢汙蔑我!打!打她個政治扒手!野心家!
丁香拔腿就跑,農中的學生跟著她飛跑。
丁香被王家人追打,肖家人當然不會袖手旁觀。起初人們大聲吆喝著嚇唬對方,然後舞動手裏家夥。他們臉上凶巴巴的,其實並不想真正動手。可一旦家夥對家夥發出丁丁當當的響聲,人們的頭腦就開始發熱,一股蠻勁兒躥起來,眼睛裏冒出火花。
大順的步子很大,他一手握著鐵鍁,一手去抓丁香的頭發。丁香像隻兔子似的左閃右躲,搖擺著腰肢,做出各種優美的跳躍動作,讓我看傻了眼。丁香想往溝對麵跳。如果她跳過溝,大順就不會再追,頂多站在溝坎上發一陣橫,罵一陣,表示自己的勝利,事情就可以收場。可是丁香腳下打了一個滑。這不怨她的腳,她的腳沒有任何問題,問題是溝岸上的泥土有點鬆,丁香一用力,它跐了。這樣的閃失給大順造成機會,他沒法不去抓她。大順揪住丁香的衣領,而我就站在不遠的地方。我連想也沒想就揚起鐵鍁,沒怎麼揮舞,它從我手裏飛出去。說真的我沒想參加這場戰鬥,沒想打誰,我知道自己應當是個局外人。可鐵鍁在完全不受控製的情況下像一條蛇似的遊出去,發出一聲悶響,仿佛點燃了一個潮濕的爆竹,噗的一聲……我沒看見它是怎樣擊中對方的。大順的身影閃了一下,我低頭一看,他趴倒在溝邊,臉朝下,腮幫歪在泥土裏。頭上沒傷,也沒看見流血。
“我想喊,安——你快過來!還沒喊出聲,你手裏的鐵鍁已經扔出去,把大順打倒了。我的頭轟了一下。我跑過去,拽住你的胳膊發瘋似的往村裏跑。跑進院子,我把你推進屋,讓你站在堂屋中央。我繞著你前後查看了一遍,然後伸出手指在你腦門上點了一下,禍害娃兒!跟你爹一樣不安分。這兒哪有你的事兒,你摻和!
“你瞪大眼睛說,你沒看見我一直站著沒動手?那家夥已經抓住丁香了,他手裏掂著家夥!
“幸虧你沒傷著,沒碰著,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叫我咋給你爹媽交代?
“這時候我才想起,你的鐵鍁呢?
“你轉頭四下看了看。我的頭又轟了一下。丟了鐵鍁是小事,就怕落在北街那些人手裏。
“你待在屋裏,哪兒也別去,我出去看看。
“丁香走進來。鐵鍁打住大順的後腦勺了,那家夥在溝邊栽了一跟頭。沒啥事兒,剛才爬起來拍拍身上土回家了。三清伯的腿被砍傷了,鐵鎖的頭打破了,流了不少血。現在兩派都到古莊店公社街上遊行去了。
“我坐在椅子裏,心裏很難過。肖、王兩家祖祖輩輩沒結過冤仇。有什麼爭執,長輩們勸說勸說,訓誡一番就拉倒了。遇到戰事,來了土匪,兩家聯合起來防禦寨子,兩姓一家,很抱團。如今這是咋回事兒?這一架打傷了不少人,往後大家怎麼相處?你這個禍害娃不該摻攪進來,肖王集以後你怎麼來呀?”
第二天門頭上的紙喇叭還像以往一樣按時開叫,樹上的炮彈皮還像往日一樣敲響,生產隊長還像每天一樣獨自打著那麵紅旗站在井台上,然而肉蟲似的勞力們卻沒像往常那樣向一起聚攏。他們帶著各自的家夥,零零星星站在街邊,低聲說著話,觀望著村裏的動靜。村莊籠罩在晦暗的霧氣裏,雞叫和驢叫的聲音也顯得喑啞。
娘沒讓我出門,她自己也沒出門。
“我坐在廊下,端著簸箕收拾糧食,眼睛看著外麵。近午的時候,丁香她媽來到院子裏。她臉上神色灰暗,說話聲音很低。
“大順死了。
“我驚訝地瞪著她。昨天他不是自己爬起來走回家的嗎?
“睡了一夜今天早晨不行了。五菊叫他吃飯他不應,她伸手在他鼻子上一試,沒氣兒了。
“我們安可沒打中他呀。
“是啊,安那點力氣,能把他怎麼樣?……
“丁香她媽看著我的臉。我看你還是收拾一下回城裏去吧。大順那一家不好惹,鐵鍁還在他們手裏。
“大順家的人沒等我把東西收拾好就找上門兒了。他們一路喊叫著堵在大門口。
“馬家那個狗崽子呢,給我出來!
“我把你藏進裏間,讓你蹲在床角。別出聲,啊!
“我走出去,王家人已經湧進院子。他們嘴裏喊叫著,手裏掂著家夥。馬家狗崽子快出來!
“咋回事啊?小順?
“你別裝傻了,把人打死了,還裝什麼傻!
“我們安?他那樣子能打死人?從小什麼事兒都不摻和呀!
“這鐵鍁是誰的?你看看!小順把手裏的鐵鍁舉起來,轉動著讓我看。
“丁香的聲音從院門口傳過來。鐵鍁是我從安手裏拿走的。大順掂著鐵鍁打我,你們都看見了。他把我追到溝邊,我不拿東西抵擋行嗎?
“院裏的人全都轉過身去。丁香站在院門口。她身後站著肖家的男女,他們抱著膀子,瞪著眼睛。
“把人打死了你們還有理?
“誰打死他了?他哪兒傷了?哪兒流血了?昨天不是好好的,自己回家的嗎?在家犯了什麼急病,誰知道?你們憑什麼到這兒來訛人?三清伯的腿是誰砍傷的?鐵鎖的頭是誰打破的?他們的傷可是誰都看得見哪!
“難道說這把鐵鍁不是證據?
“我把鐵鍁落在地裏了,那就是證據?你叫它開口說話,叫它講講,誰打了誰?我這心口還疼著呢,出了什麼好歹,少不了找你們算賬!
“好好好!算你丁香嘴硬!咱們走著瞧!
“王家人罵罵咧咧往外走。肖家人抱著膀子站在大門外。”
我很感謝丁香,也為自己自豪。可我心裏還是很煩。我從小就不喜歡大順,可我沒想過要他死。一個那麼強壯的勞力,昨天還掂著鐵鍁在地裏跑,說死就死了,說沒就沒了。人總是要死的。領袖這句話我背誦過很多遍,可當真一個人死了,還是很遺憾。這件事可能會永遠留在我心裏,影響我的一生。
“天黑以後,你三舅和幾個表哥送咱們進城。我牽著葉子,你背著包袱。這一走,恐怕肖王集咱們再也不能回來了。人沒了老家就像樹沒了根,心裏空空落落,不知道什麼滋味。沒想到帶你回老家來惹出這麼大一場禍,叫我怎麼給春如交代?
“丁香把你送到村外,攥著你的手久久不肯鬆開。我拍拍她的肩膀,捏捏她的脖子,什麼話也說不出口。這麼好的姑娘,這麼好一門親事,就這麼給攪黃了,真可惜。
“進城的路上我想起文昌。到處都在搞運動,到處都這麼亂,他在外麵能平安無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