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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母親說:“是你和葉子讓我變得怯懦、自私。”

“你總算有了一個完整的家,能和親生父母一起生活了。你每天起床、穿衣,在屋簷下刷牙、洗臉,坐在小桌邊吃飯……隻要你在屋裏,我的視線就沒離開過你。你那變長了的臉頰,變寬了的嘴巴,越來越頇的嗓音,越來越深沉的目光,那一頭越來越像你父親的硬蓬蓬的頭發,耳輪和嘴唇上白乎乎的茸毛……讓我壓抑不住愛憐的心情。在你拿上書準備出門的時候,我拉著你的手,把你拉到我麵前,用嚴厲的目光審視你,把你的褲腰提展,給你扣上敞開的第二顆紐扣(我知道出了門你會把它再解開)。其實那會兒我很想把你摟在懷裏,在你臉頰上親一口。知道嗎?兒子,你那疙疙瘩瘩長著紫紅青春痘的臉蛋對我是一種誘惑,讓我很難抵禦。那時候,我才知道我是多麼愛你,多麼離不開你。是你和葉子讓我變得懦弱、自私。讓我感到害怕,感到自己的軟弱。我不再那樣高傲,不再那樣目空一切,自命不凡。如果說從前我曾經有過遠大的抱負、宏偉的理想,現在我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你和葉子才是我人生的真正意義。

“如果不是你站在我麵前,垂下頭,眼裏包著淚水,我是不會答應你娘到咱家來的。我不想讓她再攪和到家裏來。說我自私也好,缺德也好,我都不在乎。隻要讓你有個父親,有個完整的家,我什麼都不在乎。

“她在我眼前一出現,一股妒火就衝上我的頭頂,我咬緊牙關才能麵對她。她站在廊簷下,手裏提著一個布帕,裏麵兜著十幾個雞蛋,臂彎裏挽著小包袱。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像從前一樣,臉上帶著笑,一副寬厚的樣子讓我渾身發冷。不知是害怕、嫉妒,還是羞憤、煩亂,隻覺得嘴唇發幹,喉嚨發堵。我扭頭看你一眼。我看出你和她串通好了,她到這兒來肯定和你商量過。

“春如,我來給你招呼孩子吧。給你做個飯,收拾個家務……反正我一個人,掙不掙工分無所謂,農忙時候回去,隊裏給點口糧就行了。

“我一時猜不透她究竟打的什麼主意。你看著我,你的眼神緊張,眼窩發紅。我張著嘴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你用手指碰了碰我的手,我的心一下子軟下來,臉上現出笑容,說出的話連我自己也感到意外。

“蘭姐你能來,真是太好了。文昌早說讓我請個保姆。長安上了高中,課程更緊。葉子在幼兒園,我下班晚一點就沒人去接她。把這個家交給你,我和文昌都放心。……雖說不是外人,我也不能讓你白勞動,我會按月給你……

“你又用手指碰了碰我。我打住話頭接過她手裏的包袱,把她迎進屋。

“她把包袱一放下就拿起笤帚幹活。她的身影在屋裏轉,你在她身後跟著。她一邊幹活一邊和你說話,你倆那親熱樣子讓我沒法忍受。當時我就後悔了。剛才不該那樣軟弱,你用手指碰我一下我就爽快答應了。人一進來,想送走就沒那麼容易。

“我站在屋裏看著她的背影,看著這間房子。這是你爸和我結婚時租下的。從前是貨棧。臨街一麵安著柵板門,透過門縫,能看見街上閃過的人影。從這兒往下是碼頭,曾經是全城最熱鬧的地方。現在河水一年年退去,河裏沒了船,碼頭已經荒廢,昔日的商行都關了門,窄窄的街筒冷冷清清,店鋪都成了住家戶。我選中這處房,因為它帶著閣樓;還因為它讓我想起1947年隨著大軍進城的情景。我背著背包,扛著步槍,斜披著子彈袋,走過浮橋,沿著石砌的埠頭往上走。踏上故鄉縣城,看到街兩廂的商行,我周身熱血沸騰,眼睛灼灼放光。那時這間商行門頭上掛著‘和盛雜貨’的橫匾,門口石階上站著兩個看熱鬧的夥計。而今牌匾沒了,屋簷下還留著掛匾的鐵釘。釘子粗大,翹起的釘蓋像兩片樹葉。沒想到它現在會成為我們一家安身的地方。”

母親沒說這處房子隔壁就是永康商行。以我的想象,她對這處房子的感情,跟隔壁的院子不無關係。在母親心裏,永康商行是她少女時代的一個夢,在她的人生中有著抹不去的神秘色彩。如果不是陰差陽錯和父親相識,一同走過流亡年月,她本會成為那座院落的少奶奶、女主人的。和城裏大多數商戶一樣,兩家相鄰的店鋪屋頂連著屋頂,山牆挨著山牆。我不知道從前的永康是什麼模樣,現在這裏隻是一個大雜院。臨街住著一對孤寡老人——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永康昔日的主人。他們佝僂著身子坐在木椅裏。柵板門窄長的門扇掩著黑黢黢的屋子,門前常有一片混著米粒、麵屑的汙水。這座院子像縣城大多數宅院一樣被政府改造過,它已經不再屬於原來的主人。從旁邊的過道進去,兩進院落住著六七戶人家。油毛氈搭建的廚棚貼在廂房窗下,把院子分割成一些小旮旯。低頭躲開碰在臉上的晾衣繩和電線,走進院子深處,聽到轟轟隆隆的機器聲。街道軋花廠占據著這座院子最大的一棟房子。前廊和門窗已經拆去,棉絮、灰塵覆蓋著房梁和牆壁,窗戶上掛起灰黑的絮條。幾個捂著口罩的人在裏麵忙活。從這座大雜院走過,我沒法想象它昔日的光景。現在母親就住在曾經是未婚夫家的隔壁,不知道她心中會有怎樣的感慨?

“打量這間房子,看著你和葉子的兩張小床,我心裏更後悔。房子雖然不大,四口人住得很安穩。我和你爸在樓上,你和葉子在樓下,她來了,把她安置在哪兒?好端端的一個家,添一個人事兒就多了。

“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沒等我說話,你娘把包袱拿起來,走到廈屋門口,探頭向裏望著說,我在這兒支個鋪吧。

“這半間廈屋是貨棧的套房,我們搬來後,在裏麵支起鍋灶,放些柴火,用它做了廚房。

“讓你住這兒哪兒行啊?

“裏麵寬綽著呢。把柴草收拾到過道裏,支個床,不耽誤做飯。

“我在心裏感歎,蘭姐到底是蘭姐,她做什麼事都這麼有紋有路。”

黃昏臨近,天空聚起厚厚的烏雲。一陣雷聲響過,大雨刷刷落下來,一會兒工夫,雨水在街筒裏漫流,階下水溝裏響起淙淙的水聲。

和母親結婚後,父親把戶口轉回縣城,在菜園裏幹活。擺脫了娘的管束,他現在心情很開朗,氣色也很好。他脖子周圍經常套一副墊肩,腳上穿著膠底解放鞋,擔著糞桶忽悠忽悠穿過鬧市,一邊走一邊神氣地喊著,借光!借光!他不但能隨便翻弄自己的書,想讀什麼讀什麼,還弄了幾個筆記本,時常伏在小桌上,記下他研究漁業養殖、蔬菜生產和政治經濟學的心得。他還到寄賣店去買了一台舊收音機。雕花木殼,鍍銅旋鈕,雖然夾雜著嘶嘶啦啦的雜音,可那是一台真正的電子管收音機,不但有中波,還有短波。擺上這麼個物件,屋裏頓時顯出了品位。父親一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脫掉腳上的解放鞋,換上木拖,哢嗒哢嗒,走到後門口,把帶著人糞臭味的鞋子放在屋簷下,讓它吹吹風。然後轉身走到桌邊,打開收音機,哇啦哇啦的音樂聲一響,家裏熱鬧起來,暗淡的光線立馬變得明亮。

隨著一陣嘭嘭的雨聲,柵板門猛然推開。父親吧唧吧唧跺著腳,把頭上的草帽摘下,在門口甩甩水,再把身上的油布解下來,向門外噌噌抖。當他轉過身正想說話的時候,看見娘站在屋裏,他愣了一下,臉上的表情像木雕似的凝固了。

娘用嗔怪的神氣看著他,不客氣地說,你眼睛瞪那麼大幹啥?不認識我了?

“蘭姐想來給咱們招呼孩子,操持家務。

“你爸坐在小凳上,換上木拖。你娘把他脫下的濕鞋掂到門外,給他打來一盆水,泡上毛巾,把香皂拿過來,放在他麵前,叉手站在那兒看他洗。

“我偷眼看你,你嘴角露出一點稱心的笑意。我心裏又是一陣翻騰。

“你可以說我狹隘,說我不通人情,可自從她來到咱家,我的心情就沒法平靜。我得承認,蘭姐做飯、做家務比我強。無論多麼簡單的飯,她總能把它做得很精細。她擀的麵條又筋又長,放幾棵青菜,吃起來很有味道。每頓飯還要擺幾碟小菜。調辣椒,調芝麻葉,小蔥拌豆腐,從鄉下帶來的酸臘菜、鹹紅薯梗、幹蘿卜絲……她做飯很精心,手裏做著針線,小鬧鍾擺放在身邊,把按時按點開飯當作她的責任。我不用再到學校食堂去,你也可以每天回家。你跨進家門,飯已經擺在桌上。你回家晚了,她會給你盛上兩碗,一碗讓你吃,另一碗擺在麵前晾著。

“早晨我還在洗漱,她已經給葉子洗完了臉。她坐在椅子裏,葉子坐在她麵前小凳上。她理著葉子的頭發,操著梳子一邊跟她說話一邊給她梳頭。葉子擺弄著自己的手指,嘴裏哼哼唧唧唱歌。下午四點半,她準時到幼兒園去接她。葉子蹦蹦跳跳走,她在後麵喊,看路!小乖!看著路!

“說實話,如果把她當保姆看,她是個難得的好保姆。有她在,我省了很多心,家裏也比從前幹淨、整齊,井井有條。可她把家務做得越好,對你和你爸越周到,對葉子越親,我心裏越不舒服。

“我忍不住對你爸說,看起來蘭姐才像這個家的主人,我倒像客人了。

“他哼一聲,冷嘲熱諷地說,不是你叫她在這兒的嗎?

“還不都是因為你那兒子!我不留她,長安還不恨死我?

“那你就別想那麼多了。她喜歡孩子,和孩子在一起她高興。孩子也喜歡她。有她招呼,咱們都省心。你也不那麼累了。

“其實我心裏明白,她到城裏來,於大家都好。她一個人在鄉下孤孤零零,不要說你放不下,我和你爸也會覺得於心不忍。可我真的太自私了,有時候腦子裏會閃出一個念頭,覺得蘭姐這人很可怕。她的心很寬,手段很厲害,我鬥不過她。你本來就是她養大,和她感情很深,葉子現在也正慢慢地被她俘虜,你爸和我,在她麵前是兩個忘恩負義的人,永遠沒法挺起胸膛和她說話。往後的日子還長,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一直忍受下去。”

娘到城裏來我當然高興。雖然她已經不像從前那樣能知道我心裏在想什麼,可有她在,這個家讓我感到溫暖。

娘問我,和那女孩兒還來往嗎?我搖搖頭。想她嗎?我笑了一下。娘拿手在我頭上撫一下。娃兒,人有時候就得忍住點。忍一下就過去了。

其實我一直在忍,不忍有什麼辦法?我在自己的日記本上寫了一個很大的“忍”字。可這個字反而成了一個符號,仿佛它就是張麗婭的化身,看見它我就會想起她。

我回憶起父親和我坐在河邊的情景。那時我們剛搬進這座房子。打掃收拾了半天,把床支好,東西放好,擦幹淨桌凳,父親拿上一條毛巾說,咱們下河去。在河裏遊過一陣,擦幹身子,穿好衣服,父親和我並排坐在河岸上。河裏有幾隻水鳥,一邊啄食一邊機靈地看人。一縷細煙在父親腮邊繚繞,隨著他的聲音飄動。

安,我年輕時也相信愛是無條件的,可現在我知道愛情是無情的,一場錯誤的愛情會讓你付出一生的代價。最可怕的是,愛讓人頭腦發昏,錯不錯當時你根本不知道。他扭頭看著我的臉,輕輕吐出一口煙霧。兒子,有很多事情你長大了才會明白,可等你明白,已經晚了。

父親的話像火盆裏的柴末,在我心裏慢慢燃燒。他吐出的煙霧熏痛了我的眼睛,讓我憋悶難受。

不要恨你媽媽,也別恨那女孩兒的爸爸。做父母的哪個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好?你知道張麗婭的家庭吧?我從年輕起就反對門當戶對,現在也不羨慕權勢、地位。可你爸我現在說不起大話。你媽媽很任性,她一定要我們結婚,想讓你有個有爸爸的家。可我怕我這個做爸爸的不能給你添什麼光彩,隻會給你抹黑。如果你真愛那女孩,就隻能自己爭氣。

從那天起我開始記日記。我給自己訂了一個本子。我在封皮背後寫了一個“忍”字,還在扉頁上抄寫了保爾·柯察金那段著名的語錄:“……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時,他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愧。……”

讀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我又讀了《牛虻》、《青年近衛軍》、《絞刑架下的報告》……在我的日記裏,除了讀書心得,學習、考試,發憤的心情,每篇日記結尾我還會記上一個阿拉伯數字。如果母親偷看我的日記,她會以為這個數字是我記下的難題或是體育鍛煉的積分,她不會想到它的真正含意。誰也猜不透這個數字是什麼意思,隻有我自己知道。每天記下這個數字,我都會有一種安慰,因為擁有一個別人猜不透的秘密而暗暗得意。到1965年9月21日(從這天起我停止了記日記),這本子裏的數字總和是5078,除以三年零八十三天,是4.310696。這是我平均每天想張麗婭的次數。——盡管我在日記上寫了忍字,可張麗婭的影子還會時不時地從我的意識裏跳出來。有時是早晨起床的時候,有時是黃昏落日的時刻,有時是在上學、回家的路上,有時是聽見晚自習下課的鍾聲。老師轉身在黑板上寫字,我猛然想起她的臉,她的背影;課間操校園上空響著音樂,我的腦子會失去意識,像機器人一樣隨著音樂做操,眼前是她的身影在隨著音樂搖動。……我撫著自己的胸脯,想象她的身體和擁抱;我舔著嘴唇,想象她的親吻。當我把這幾本日記投進火裏的時候,這個數字永遠留在我心中,成為我心底的財富,直到現在。

也許是保爾·柯察金和牛虻……激勵了我,也許是日記上每天這些數字的刺激,我順利地考上了高中。在三年高中的學習中,除了化學出現過一個85分,其餘各科成績都在90分以上。

“我對你高中三年的表現很滿意,看起來當初阻止你談戀愛是正確的。考過畢業考試,看到你的成績,我的心總算放下來,一家人也都鬆了口氣。你娘給你包餃子。我把全家人的布票集中起來,扯了一塊毛藍布,給你做了一條褲子。毛藍布褲子把你的腿襯得矯健、修長,我發現你真的長大了,長成了一個英俊、瀟灑的小夥子。”

高考臨近,我在家裏的位置變得更加重要。母親搬到樓下和葉子住在一起,我搬到樓上,獨占家裏惟一的一張桌子。隻要我在家,一家人都會把腳步放輕,說話的聲音盡量壓低。葉子踮著腳尖,身子一躬一躬走過房間,用耳語般的聲音俯在母親臉上說話。娘努力改善夥食,把每頓飯做得更精細。母親買了一瓶魚肝油,吃飯時揭下一片饅頭皮,親自捏著橡皮吸管從瓶裏吸出幾滴,把這寶貝瓊漿玉液滴在饃皮上,卷成小團,看著我把它吃下去。

“高考結束那天你爸很高興,他買了一瓶酒,讓你娘炒了幾個菜。我親自給你斟酒,把菜夾到你碗裏。你雖然還像以前那樣精神,可你的臉明顯地瘦了一圈。你坐在那兒裝出沉穩的樣子,眼睛裏卻透出壓抑不住的自信和得意。你這自負的神態很像你爸當年的樣子,讓我喜歡,也讓我不安。”

考試後的第一個星期我的心情如夏日的晴空,陽光燦爛,浩蕩無垠。母親雖然仍如往日一樣不苟言笑,可我看出她已經在悄悄為我做出門遠行的準備。她到百貨公司買了一口絳紫色帆布箱,把舊棉套拿到彈花鋪去加工,為我做了一床新棉被。還為我趕做了兩個棉布褲頭。

我在書店找了很久,沒有找到有關北京大學的書。隻在一本《民國人物》的小叢書裏看到一篇介紹蔡元培的文章。在我的想象裏,北京大學有很多園,有一個美麗的湖,湖邊垂柳拂動,湖中微波蕩漾。僅僅想象著手裏拿著講義夾在北大校園的湖邊小路上走,心裏就有一種油然而生的自豪感和飄飄然的陶醉。到北京去的路上我要拐到張麗婭那兒去一趟。大大方方到她家去,對她說,我要到北京去讀書了,順便來看看你。

父親有點沉悶。也許他還念念不忘列寧山上那座雄偉的灰白色大樓,他一直希望我能到莫斯科去留學。可那時候中國學生已經不去前蘇聯了。

“你當然不知道你爸的心情。高考過後,他常常夜裏坐起來,摸出一支煙在黑暗裏抽。我相信你考得很好,可我和你爸一樣心裏遊蕩著一個陰影。你爸抽煙的時候,我裝作已經睡熟,其實我在閉著眼睛默默為你祈禱。”

有一天母親從學校回來後臉色很不好看。她在屋裏轉來轉去,把抽鬥拉開、關上,關上又拉開。父親像往常一樣一進家門先開收音機。他剛打開,母親走過去把它關了。父親看看她的臉,默不作聲地解下墊肩、換上木拖鞋。娘把飯盛好,端到桌上。葉子拿起筷子放進嘴裏嗍。我知道這時候母親該找我了。我趨近去,站到她身邊。

知道嗎?北大、清華的通知來了。

取了幾個?

北大兩個,清華一個。母親把三個人的名字一一說出來。

仿佛有一根棍子插進我心裏攪了一下。我從鼻子裏哧了一聲,別人我不知道,郭秀麗她能考上北大?

母親用嚴厲、嘲諷的目光瞥我一眼,還在那兒自負是不是?

娘揮揮腰裏圍裙說,算了,吃飯吧。北大、清華也當不了飯吃。

這頓飯之後,一家人的心態變得飄忽不定了。母親的臉色凝重起來,父親顯得更沉悶。我的自信變成了惶恐。

各大學的錄取通知一批一批來到學校,我心裏那根繃緊的弦每天被撥動一次,墜在這根弦上的石頭一天比一天沉重。

等待,失望;失望,等待。每天都在自我安慰,每天都在盼望。你爸整夜整夜坐著抽煙,我變得煩躁不安,什麼事兒也看不順眼,直想發脾氣。

終於有一天母親把我叫到跟前,看著我的眼睛。

你真的覺得自己考得很好?

我哭了。

母親靜靜地看著我。娘遠遠靠在廈屋門口。

師專、牧專、農專的通知都來過了。

我把頭扭過去,不讓她看我的眼淚。

娘走過來,拉著我的手把我拉到後門口。一個龜孫大學,上不上有啥了不起?天底下沒上大學的人多了,人家都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