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3 / 3)

“這個渾貨周圍放了那麼多花兒。臉蛋、嘴唇抹得紅紅的,頭發油光鋥亮,西服筆挺,腳上的皮鞋端端正正翹著。馬文昌,你啥時候這麼板正過?風光倒是風光,可走得太快了,連句話也沒給我交代,說聲暈倒就再也沒起來。我走過去,想伸手摸摸他的臉。衛東滿臉淚水挽緊我的胳膊,丁香她媽在我身後悄聲說,四妹,站遠點,別把眼淚掉到文昌臉上。

“昌,你混到今天,可不容易呀。你總算沒給老馬家丟臉。爺爺要能活到今天,看著上上下下的領導和這麼多學生來給你送行,老人家該多高興啊。人雖說這麼多,場麵雖說這麼熱鬧、氣派,可我心裏還是很孤寂。長安,我的兒,這會兒你能站在我身邊就好了。幸虧有個衛東,他一直貼身攙著我,像馬文昌的孝子那樣畢恭畢敬。

“春如走到我麵前,抓住我的兩隻手,繃緊嘴唇,點了點頭。衛東向她鞠了一躬。她擦去眼角淚水,鄭重地對他說,往後你要多往馬老師家去看看,照顧好你師母。這話讓我有點詫異,春如她怎麼會認識衛東?我扭頭看了看他,猛然間覺得這孩子的麵相很熟悉,毛主席去世,文昌痛哭的時候不就是這個樣子嗎?我的心忽悠一下亂了,頭暈眼黑,眼前一片模糊。

“……”

附件三 母親的幾封來信

母親的信裏涉及到不少個人隱私,不光是父親、母親、娘和吳方,還有葉子,劉亞非(小時候父親給她起的名字是卓婭),考慮再三,還是不公開為好,把它留在我的箱底,說不定將來是另一部書的素材。

母親說父親的書《以感恩的心—— 一個知識分子給青年一代的寄語》已經出版,據說在國內賣得不錯。由他的學生薑衛東根據父親的報告和演講整理。母親沒把書寄給我,我隻好在網上下載了。

母親順便說,娘把薑衛東認做了幹兒子。根據他出生的時間和父親生前對他的照顧,我一直希望他是父親孤獨中在江南留下的另一個種子,那樣,我就多了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然而母親沒有證實他的身份。她隻是說,在父親喪禮上,衛東的母親來了,她瞻仰了父親的遺容,向他的遺體鞠了躬,喪禮過後到家裏去看望了我娘。她甚至沒說衛東的母親長得怎樣,是不是很年輕。

母親信中最讓我欣慰的消息,是我二舅林春生的懸案終於調查清楚了。他被有關方麵追認為烈士,洗清了四十多年的沉冤。

附件四 某電視台錄製的視頻資料

這段錄像隻有3分26秒,是電視台錄製的新年專訪節目的最後部分。他們把它提供給家屬,大約是想證明父親的去世與他們沒有關係,不應該由他們承擔責任。

……

主持人:馬老師對人生與愛情、個人與社會的講述真是太精彩了,對我們六○後、七○後的青年有深刻的啟發,說不定它會改變我們的人生。(鏡頭把主持人的正麵圖像切換到側麵,再拉為全身近景。)馬老師,今天是1991年的最後一天,在新的一年即將到來的時候,您想對電視機前的朋友們講點什麼?

父親的正麵特寫:(我看到了父親最後時刻的形象。由於鏡頭推得太近,在強光照射下,他臉上所有細部一覽無餘地呈現在觀眾眼前。清晰的皺紋,粗硬的眉毛,帶著彈性的眼袋,高低分明的肌肉,眼睛裏既有執著、智慧也有幾分疲憊,額頭沁出了細微的汗珠。)

(鏡頭拉出父親坐在椅子裏的近景。)

這幾天我的心情很沉重。我相信你們都看了電視、聽了廣播,幾天前,前蘇聯解體了。(他突然激動起來,兩手向前揮舞)一個偉大的社會主義國家就這樣被幾個政治流氓、野心家、叛徒……(父親站起來,把一隻手舉過頭頂,然後訇然倒地。)

馬老師!馬老師!現場發出雜亂的聲音。

我想起了八歲那年與父親一同坐在馬家墳地裏的情景,想起了父親寫在地上的四個俄語大寫字母,三個像左耳朵。一個像右耳朵。“愛賽賽賽爾”(這個爾是顫舌音,我學了好久也沒學會 ),現在這個短語成了曆史,它前麵要加上一個“前”字。父親想讓我到前蘇聯去留學的心願成了泡影。

娘說,你爸這個渾貨呀,看似長大了,到底還是個孩子。

母親說,他退下來後應該去唱唱京戲,拉拉胡琴(你爸的胡琴拉得挺好的),就不會有這麼大火氣了。

我想,會不會是我把父親氣死了?

在Wildhorse免稅區,我買了一個紅繩襟結的小飾物。我看中它,是覺得它很像父親的人生,一根紅繩,繞出難解難分的無奈。商場裏的中國女孩說它是“中國結”。我把它攤在手掌上仔細觀看,驚奇是誰想出了這樣好的名字。是不是每個中國人都在繞著自己的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