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後記
記得《 昆侖 》編輯部將袁厚春的報告文學《 百萬大裁軍 》清樣拿給我看,我一麵讀一下,一麵驚奇著。事先我知道厚春同誌大半年一直在“跑”這篇東西,隻是預想不出他將怎樣把握這樣一個龐然複雜而又十分敏感的大題目。那時候,大裁軍所引起的“立體震蕩”剛剛過去,經受脫胎換骨的曆史,陣痛尚未平複,沸沸揚揚的各種議論言猶在耳,人們站在各自角度,要對這一場巨大變革有一個全麵透徹的了解不那麼容易。想不到這篇報告文學為人們提供了一個理想的視點,仿佛讓我們升騰在高空,得以鳥瞰這一重大曆史事件的方方麵麵,頭頭尾尾。同時又凸現許多富於真情實感的特寫鏡頭,讓我們感受到了人們一般感受不到的精微之處。正如後來評論文章中所報道的那樣,作者“在論述百萬大裁軍這次名副其實的曆史性偉大檢閱時,寫出了火的熾熱,水的純淨,畫的境致,詩的意蘊。”確實如此,一個個飽含著軍人豪邁激情而又充滿悲壯氣氛的場景,一幅幅氣勢磅礴又令人百感交集的曆史畫麵,一曲曲由軍號和隊列腳步聲彙成的進軍交響樂,不僅發揮了強烈的藝術征服力,也將以它嚴格的紀實性和史料價值而在軍史上據有一席之地。
袁厚春的報告文學長於凝聚時代精神和透視曆史,長於大主題大容量大麵積覆蓋。從題材上說,他傾心於為改革開放推波助瀾,並以突出成就帶來了很大影響。他在一篇文章中講,他實際上是被改革浪頭卷到報告文學這條“破冰船”上來的。我們還不妨進一步說,袁厚春作為一位部隊作家,更加傾心於描摹軍營變革的真實圖像,雖然他曾奉獻了幾部反映其它領域社會改革的報告文學佳作,但他始終追尋著軍隊自身改革的進程。一九八一年發表的《 河那邊升起一顆星 》( 與朱秀海合作 ),就及時傳遞出了思想解放運動初期部隊政治思想工作方麵萌動的改革信息。這本集子中的第二篇《 “老鐵”們的悲喜劇 》,則是作者繼《 百萬大裁軍 》之後緊接著寫出的第二部“裁軍戲”。作品事件雖然發生在百萬裁軍之前兩年,但這裏所記述的是四十萬鐵道兵集體轉業後的“悲喜劇”故事,從思想內容到文學開掘,恰是《 百萬大裁軍 》的接續和延伸。這篇作品,一反前一篇全景樣式,選取了近似於某一類型小說掘進式寫法,以主人公命運沉浮為主線,展現數十萬軍人生活道路的曆史性轉折,字裏行間飛濺著大變革時代漩流的浪花。評論家們從這篇報告文學發現,作者對文學性追求更為濃烈起來,他思辨的目光也更深遠些了,開始觸及到社會文化和人生哲理的深層思考。
在我看來,厚春的幾篇改革題材作品屢屢取勝、攻無不克,首先是由於他具有藝術創作上知難而進的極大勇氣。最初編輯部是約請他寫一寫新疆部隊某師精簡整編中的事跡。他說:“隻寫一個師,肯定拉不開縱深,我要麼不寫,要寫就寫一百萬,《 百萬大裁軍 》。”采訪過程中,不少人一麵熱情地向他提供材料,一麵又提醒他說:這個題材好是好,恐怕沒法寫,就是你寫出來,能發表嗎?!別人越是說難,他越是意識到這個題材的重大價值,越是增強了他要檢驗自己筆力的興致。他的另一篇報告文學力作《 省委第一書記 》,也是很難“啃”的,幾乎是與生活同步刻畫一位現職高級幹部改革者形象。他全然不顧我們文壇上習慣於遵從“蓋棺論定”的戒律,實行正麵強攻,拿下來了,並在全國評獎中以最高得票榮登榜首。袁厚春甚至不大樂意去寫那些已經完全明朗化缺少波折的事件,更有興趣涉足那些眾說紛紜尚難定論的課題,作為一位報告文學作家,有這樣一種攻堅的精神實在難能可貴。藝術創作上的成功,都意味著突破一個難度,大難度,意味著可能的大突破,大成功,意味著一篇文學精品在向你招手。
“如果改革隻是在理論上、圖紙上設計一種新的秩序,相信每個人都可以成為勇士,而當改革要打破現存的牽連著我們感情的舊秩序的時候,我們就常常望而卻步,寧願退回舊繭尋求苟安。我們害怕‘悲劇’,‘喜劇’卻因此越退越遠。”厚春這一段話,表明他對改革曆程的艱難曲折有深切的理解,這就決定了他不會放任自己作品的任何平麵化、簡單化,不會降格以求在羅列好人好事的平坦路麵上留下自己足印。他著意於在複雜尖銳的矛盾衝突中,讓人們聽到沉重的改革車輪正隆隆向前,在描述人民解放軍傳統的赤誠奉獻精神的同時,也不去掩藏生活暗流中的汙垢痼疾。他一味追求高度真實,一味追求凝重感,追求震撼力,作品的穩妥係數便不能不有所欠缺了。《 百萬大裁軍 》發表不久,就有人提出了尖銳批評,外界傳聞很多。無非是寫到了少數人趁整編之機損公肥私,甚至靠‘吃’武器裝備成了經濟暴發戶等不正之風,暴露了我軍陰暗麵。在作者看來這是自不待言的,粉刷一下房屋還要亂三天,上百萬人的大整編,出現某些混亂現象是那樣不可思議的嗎?!盡管有種種矛盾波折,舉世矚目的百萬大裁軍不還是井然有序地完成了嗎?!經濟領域姓社姓資不再爭論不休,文學藝術問題當然有所不同,是不是也可從這裏得到某種啟示呢?所謂光明麵陰暗麵,寫多了寫少了,時至今日,仍然對文學作品作這樣那樣的機械衡量,就很難設想怎樣才能從深刻意義上去反映改革開放這一場大革命。
《 百萬大裁軍 》敘述逼真樸實、夾敘夾議,不見有多少著意點染,卻時時有一種魅力吸引著你,衝擊著你。作家一開始就是以審美探求的目光進入情況的,他所描述的一切看上去似乎是生活自在狀態,其實是經過審美意識充分照射和溶解了的真實,這也許有助於我們理解報告文學這種特定體裁的文學性。至於那些大段議論,也正是從作者審美思考中生發出來的。作品涉及到借機突出提幹和任用私人等問題,同時也還寫到有人抓住整編機遇,在大膽探索軍隊幹部工作改革,作者有感而發:“我想,如果我們的領導幹部都能感受到幹部工作實行民主化、科學化的必要性和迫切性,那麼通過精簡整編即使沒有別的任何收獲,也可以自慰了。我甚至覺得,與幹部工作的革新相比,整編中發生即使有呈天文數字的損失和浪費,也盡可以忽略不計。”這樣飽含痛切之情的激烈語言,決不會是刻意裝點,以示深沉。作者激情的自然進發,大大強化了讀者的感受與共鳴。
幾年過去了,再讀《 百萬大裁軍 》,並不覺得已經時過境遷。人民解放軍要走有中國特色的精兵之路,注重質量建設,就不能不努力搞好自身改革。我想,上百萬人那樣大規模裁軍整編不大可能一再重複,但新的改革會隨著思想解放以種種形式向更深層次發展。文學創作如何更加有聲有色反映偉大變革的時代,仍然是作家們所注目的。所以,我覺得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出版這本報告文學集是個有靈感的好主意。我們可以期待厚春同誌寫出更多謳歌改革開放的黃鍾大呂之作。
徐懷中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老鐵”們的悲喜劇
我要到建設中的大( 同 )秦( 皇島 )鐵路西端,去采訪鐵道部第十七工程局。忽然有一個問題:穿什麼衣服好呢?我擔心這一身軍裝,會刺激昔日戰友們的感情。
三年前,鐵道兵四十萬官兵按照軍委命令,集體轉業編為鐵道部的十個工程局。那個時刻,部隊裏彌漫著何等悲壯的氣氛。團政委宣讀集體轉業的命令,頭一句“根據國務院和中央軍委決定”,念了三遍,下一句話哽在喉頭,硬是接不下去……通知五點鍾會餐,擺了十桌,等到五點半,連三桌還沒坐滿。白、紅、啤三種酒擺在桌上,沒人動手開瓶子……團長好不容易堅持到聚會結束,回到宿舍,一把帶上門,栽到被子上痛哭失聲……
殘酷的別離,痛苦的轉折。可是,應該這樣做,必須這樣做!
——《 狐狸的故事 》:白茫茫的雪野上,老狐狸凶狠地撕咬著將要成年的子獸,毫不容情地將它們逐出家門,讓它們自己去學會覓食,學會生存。小狐狸噙著淚水,一步三回頭,終於無可奈何地走向遠方……
三年過去了,它們的命運如何呢?
讀者已經料到,下麵,我要講述這支隊伍如何經受磨難而後奮起和成功的故事了。是的。然而一個人的故事總來攪擾我的思路。他叫吳大斌。在那個莊嚴而痛苦的時刻,他也在流淚——確切些,他在把眼淚往肚子裏咽。他的悲傷中別有一種說不出口的滋味。他的經曆在十七局萬餘人中是極為特殊的,可以認為沒有“代表性”。可是工地上的人們為什麼總是提起他呢?他的故事為什麼總要擠進我這篇莊嚴的話題呢?好吧,反正現在流行“反邏輯”、“非理性”,它什麼時候“敲門”,就什麼時候放它進來好了。
“兵改工”,一字之差,帶來的卻是一場從上至下的“大動蕩,大分化,大改組”。當時流行三句話“老幹部無所謂”——反正快離、退休了,改就改吧( 當然,後來也並非“無所謂” );“年輕戰士喊萬歲”——一聲令下,農村來的也罷,城裏待業的也罷,都成了國家正式職工,端上“鐵飯碗”了,豈不善哉;最後一句是:“中青幹部掉眼淚”——他們怕夫妻兩地分居。這本來是鐵道兵的老問題,可那時總有個盼頭兒,盼著轉業回老家,現在絕望了。改工以後和鐵道兵一樣的鑽山溝,一樣的流動。即使家屬“隨隊”,也隻能住在家屬基地,永遠趕不上築路者的步伐。以十七局四處( 原來的一個團 )為例,若幹年來,隨著一條又一條鐵路新線的誕生,他們先後在四川達縣、青海西寧、陝西西安、山西太原和榆次留下家屬基地。現在他們在大同施工,與最近的榆次家屬區相隔三百五十公裏,還不是兩地分居?正值家庭負擔最重的年紀,父母需要贍養,夫妻渴望愛撫,子女需要教育……他們怎能不歸心似箭?於是,膽大的,鬧;有門路的,請客送禮,求東告西;沒後門又拉不下臉來的,隻有掉眼淚。可以說,現在在位的幹部,當時沒有哪一個是奔著改工以後的好處,都是憑著根深蒂固的革命覺悟和組織紀律性,擦幹眼淚服從紀律留下來的。這是一次驚心動魄的犧牲嗬!
現在,吳大斌的故事來敲門了。在大多數幹部因為不能轉業回鄉而急得跳牆的時候,他卻為不能留在部隊集體改工而悲傷。一九八二年夏,他被開除黨籍,由行政二十二級降為二十三級,由師部正連職管理員降為排長,下放到艱苦的察爾汗鹽湖錫鐵山隧道工地。什麼錯誤?“婚外戀”,“喜新厭舊”。在我們這個長期信奉儒教的文明古國,尤其在紀律嚴明的人民軍隊中,這是最難容忍的錯誤。一般情況下,一旦組織處理完畢,肯定轉業複員,無一例外。
可是,他能轉業回鄉嗎?受過他的欺騙第一次假離婚,事情敗露後第二次真離婚的前妻,帶著三個孩子,至今還住在他的家裏,伺奉著親自寫信告倒兒子的老父親。他回去後怎樣相處,怎樣見人?還有,在他隱瞞真相的情況下與他第一次非法結婚,在他受難時第二次合法結婚的新人,他怎樣帶回去?
這是一段苦辣酸甜滋味俱全,崇高與卑微,真誠與虛偽交錯紐結令人啼笑皆非的複雜經曆,有必要交代清楚。
吳大斌家在長江岸邊娘子湖畔。還在他六七歲的時候,父親給這位長子訂了“娃娃親”,姑娘小他三歲,兩家沾點兒親戚。一九六九年,二十歲的吳大斌要參軍了,姑娘已經長到了十七歲,不知怎麼回事,這一對兒還沒熱乎起來,臨別前甚至根本沒談過未來成親的事兒,此後也很少寫信。
一九七四年,已當兵五年的吳大斌回家探親,行前拍電報讓他在中學教書的弟弟去接站。到家一看,他大吃一驚:父親已把結婚事宜操辦齊全,連辦酒席的兩口肥豬都殺了,單等大斌一到就辦喜事。怎麼辦?他悄悄地囑咐二弟托關係疏通公社的民政助理從中阻攔,就說沒有部隊證明不給辦。誰知老年人也有老年人的“後門兒”,父親疏通公社書記交代民政助理先辦登記,部隊的手續以後再補。
憑心而論,他也說不出姑娘有什麼不好,但就是不喜歡。婚後不到一個星期,他就托辭工作忙提前歸隊了。此後七年間,吳大斌每年都有一個月的探親假,他沒有一次住滿假期。盡管孩子一個一個地生出來,甚至還違反政策生出了第三胎,然而夫妻間的感情仍如一杯白水,沒滋沒味。
吳大斌可不是個窩窩囊囊甘於逆來順受的角色。除了不順心的婚姻之外,他在各方麵都表現了自己應有的價值。參軍半年就入了團,又過半年,他成為同屆新兵中的第一名共產黨員。翻開他的檔案,在一九六九年至一九八二年受處分之前的十三個年頭中,有兩次“五好戰士”( 他隻趕上兩年 ),十次嘉獎——其中有兩次是師司令部參謀長簽發的通令嘉獎;還有三次三等功。當戰士八年,他沒睡過午覺,不是擺弄機器就是翻書本。築路工地上的發電機、空壓機、攪拌機、抽水機、桁車……他樣樣會開,樣樣能修。
一九七五年,師部遷到了青海格爾木。師參謀長點名要這個忠誠可靠、技術全麵的老兵,帶領二十四名戰士到西寧學習取暖鍋爐和管道的安裝、管理技術。回到師裏,已是十月天氣,人們坐在辦公室裏冷得伸不出手,吳大斌率領二十四員部將日夜突擊,到最後他四天四夜沒休息,終於使鍋爐一次試燒成功。
當初,管理科長擔心這個兵太老,不好管。如今,參謀長得意地問他:“我選的這個兵怎麼樣?”科長說:“你給我再選兩個這樣的兵就好了。”一九七七年七月,吳大斌被提升為排長,不久又提升為管理員。
一九八○年到一九八一年,正當他以出色的工作表現又立功又受通令嘉獎的時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悄悄地發生了。
一天晚飯後,吳大斌陪戰友散步,轉到師部對麵市委機關的大院裏,忽然背後有人叫他:“吳排長!”回頭看,是位姑娘。幾年前安裝暖氣時,雇請一批臨時工挖掘管道溝,這姑娘就是其中一個,吳大斌還有印象。
“你怎麼在這裏?”
“我姑家在這兒住。”這姑娘——我們姑且叫她易蘭英吧——家住陝西鄉下,高中畢業後在姑家一麵複習功課,一麵找些零活做。她姑夫是市委招待所的管理員,與吳大斌常有工作來往。有當年的一麵之識,又有她姑夫這層關係,兩人對今天的邂逅都很高興。
一回生,二回熟。從此以後,吳大斌成了管理科與市委招待所的常務聯絡員;小易的姑夫有事找吳大斌也常派她跑腿。你來我往,大大方方,自自然然,也沒人在意。
一次,吳大斌的一位好友遇見易蘭英和吳大斌在一起,取笑說:“哎,我們管理員可還沒結婚哪,你三天兩頭往這兒跑,是不是有點意思啊?”
一句隨便說說的笑話,卻無意中點破了姑娘心中的隱秘。原來,姑娘早已萌生愛慕之心,做過許多玫瑰色的夢。夢幻一經點破,立刻由假變真了。她對“我們管理員還沒結婚”這句話聽得格外真切,本來她也沒想過純樸、拘謹的他會是個結過婚的人,直到她決心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給他的時候,也沒向他或是別人問過一句。既然沒有懷疑,為什麼要問呢?
吳大斌知道自己是喪失了戀愛資格的人,他的出身、教養和軍人身份,也沒有給過他生發非分之想的勇氣。開始,他至多不過像所有年輕男人那樣,希望在與年輕女性的說說笑笑中得到一點愉悅而已。當他明顯地感覺到對方的愛慕的時候,曾經猶豫過,是否該把真相說破?可是等她一來到麵前,就又失去了開口的勇氣。他情不自禁地把她與妻子比來比去,結果是可愛的越發完美,不可愛的越發欠缺。為了不失去他再難得到的東西,他終於開始了有意識的隱瞞和欺騙。等到他大夢初醒,明白自己已不能見容於組織和領導,對不起父母、妻子和孩子的的候,他已經走得太遠了……
易蘭英好像突然從天上跌入了漆黑的深穀……她咬牙切齒地恨過,昏天黑地地哭過,可是恨過、哭過之後,她又否定了自己:憑感覺,她怎麼也不相信他是個不誠實的人。況且,事到如今,她也沒有退路了。他們隻能一起硬著頭皮往前走!
一九八一年底,領導上準備提拔吳大斌為副科長,已經找他談過話。當了副科長,家屬就可以隨軍了。這一下,難題擺到眼皮底下了,然而也給他提供了一個機會。
一九八二年元月,他帶著騙來的兩張空白介紹信回家,對妻子說:“我馬上要提營職了,按說你很快就可以隨軍。但是部隊有規定,凡超生了第三胎的,家屬隨軍要推遲三年( 確有此事 )。”
“那怎麼辦呢?”妻子問。
“隻有一個辦法:咱倆先假裝離婚,我帶兩個大孩子先走,等戶口一落下,咱們再複婚。這樣,上麵就不好追究第三胎的事了……”
出乎意料的是,妻子對隨軍和假離婚這兩件大事的反應都較冷淡。她想了兩天之後,說:“那就照你說的試試吧。”
元月十日,吳大斌填好一張介紹信,用自行車馱著妻子,背著雙方父母辦理了離婚手續。六天之後,吳大斌出現在陝西,用另一張空白介紹信同易蘭英領取了結婚證書。這一切,部隊領導當然都不知道。不料,這一對“新婚夫婦”剛過了半個蜜月,部隊把電報打到易蘭英家裏來,命令吳大斌“立刻歸隊”。
吳大斌心裏明白:秘密敗露了。但他沒有想到,竟是自己的父親告發的。原來他離家沒幾天,父親就從經手的公社幹部那裏得到了信息反饋,一問兒媳,果然不差。老人家怒火萬丈,立即托人代筆寫信給部隊領導,痛罵兒子思想變質,忘恩負義:當了官就不要農村老婆了,這哪像個黨員?這樣的黨員還留著他幹什麼?……老人家解放前祖輩受窮,他永遠感激共產黨,認定共產黨員應該具有天下一切美德。他送出最器重的長子大斌參軍,臨走時說:“既去,就得幹好,入不上黨,你就別回來!”今天又是他告倒了兒子,使這個有了十一年黨齡的黨員被開除了。
吳大斌原本也沒有準備把事情長久隱瞞下去,他知道這件事是瞞不住的。一俟假期休滿,他就準備選個適當的機會向組織“自首”。他準備接受一切訓斥、批判、處分和鄙視,他要的隻是既成婚姻事實。他隻是沒有料到處分會這樣重;準確地說,是他沒想到自己的錯誤性質是這樣嚴重。降職降級都可以忍受,最令他痛苦的是被開除黨籍!更沒想到,他以這樣大的代價換來的“既成事實”也保不住了:領導上要求他與易蘭英解除婚姻關係,與原配複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