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本紀 第三章 無為
煤油燈的撚子炸了一下,焰光突然就亮了。紙麵的小字長大了幾分,能看清它們的模樣了。我的心也亮了一下,不再疲倦,想再看一會兒書。
燈撚炸裂的聲音把父母驚醒了。母親從被窩裏探出身子,不耐煩地說:“別看了,省著點兒眼吧。”
父親摁下她的身子,“孩子願意看會兒,就由著他,別添亂。”
母親很不服氣,“這年坎兒,念了書有什麼用?再把眼睛覷乎壞了,下地的時候,莊稼和草都分不清,就成廢人了。”
“嘁,你是怕費油。”
“是又怎麼著?”母親的語氣有些亢奮,“就你這個支書當的,一個日工才三分錢,隻夠買個油餅,年底結算,還欠著隊裏的,買個油鹽醬醋都沒錢,還得摳雞屁股用雞蛋換。”
母親的話戳中了父親最薄弱的部分,他的腿在被窩裏重重地摔了一下,“真是婦道人家,夾纏得很,你也不想想,燈油它長著腿呢,省著不用,也會擱幹了。”
父親是指煤油的揮發。
母親就不吱聲了。
我就接著看書。其實我那時看書也並沒有明確的目的,隻是朦朧地覺得,父母的鋤杆的確捋不出什麼來,正被批判的孔老二的一句話——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或許是有些道理的。
書雖然繼續讀下去了,但躺在被窩裏的父母總是不時地弄出一聲歎息,讓人心不安。“窮忍著,富耐著,睡不著瞎眯著。”晚飯我們喝的是稀粥,靠睡眠把肚腹欺哄過去。所以,貧窮的日子承受不了多餘的燈光。
我隻好裝作已經困倦了,悻悻地把油燈吹滅了。
在土炕上輾轉反側地期待了很久,終於等來了一頭疲臉子的瘦驢,徑直朝我走來。地點是村口大柳樹下,那裏有一盤石碾子,村裏人收工之後,多是聚集在那裏乘涼。蹴著那麼多人,驢子唯獨走向我,我興奮極了。驢子對我說,你跟我走一趟,我帶你去一個地方。驢子讓我騎在它的背上,抬腿就飛了起來。飛到大平原的上空,盤旋了一陣,發現了一處煙囪林立、有圍牆的地方。驢子噅噅地叫了幾聲,直直地落了下去。落在一個院子裏,有一群穿藍工裝的人,正圍著一個大笸籮吃饅頭。他們從笸籮裏拿饅頭,可拿來拿去,那笸籮裏的饅頭總也不見少。我吃驚不已。驢子朝我點點頭,問我,吃饅頭的日子好不好?我說,當然好。我說的是真話,在我們那裏,“啃鹹菜就窩頭,一天兩頓稀麵粥”,生活得跟口訣一樣,有誰不稀罕饅頭?驢子說,那好,念你讀了那麼多的書,就留在這裏當技術員吧。這天降的喜事把我弄懵了,我愣在那裏。驢子啃了我膀子一下,你已經是這兒的人了,還不趕緊去吃饅頭。我朝著那個笸籮撲了過去。
當當,當當……發抖的手就要觸到饅頭的時候,刺耳的聲音把我弄醒了。當當,當當……我分辨得出,這討厭的聲音,來自村口大柳樹上的那口鏽鍾。“睡覺都不老實,淨踹被子,被子裏那幾兩棉花,哪經得住你這樣踹?”在遠的鍾聲中,母親在近處埋怨道。
我睜開眼睛,很懊惱,“敲鍾的,是不是我爸?”
“不是他還能是誰?”
“敲得再響,能敲得出饅頭?”
母親搖搖頭,覺得我既莫名其妙,又十分刻薄。
別看父親讚許我晚上讀書,但每到星期日和寒暑假,他就絕對不允許了。他把我趕到莊稼地裏去,參加勞動。我跟他說,我不稀罕那幾個工分。他說,你以為我稀罕?你是支書的孩子,別人家的孩子都在地裏勞動,你不能搞特殊。那時,一個偉人撂下了這麼一句話,我們不僅要學工、學農,還要學軍。父親牢牢地記在心裏。
春天社員們在堰田裏翻地,用瘦長的鐵鎬。山西人用的是钁頭,刃子很寬。因此人家翻出了個大寨,而我們什麼名堂也沒翻出來,雖然地處北京,被燕山的大脊梁遮蓋的這個京西小山村,卻始終籍籍無名。社員們翻地的時候,懶洋洋的,與其是為了種糧食,不如說是翻給他這個支書看。
依山起伏的堰田,看著是一方美麗的風景,鎬子翻下去,薄薄的土層下,淨是石頭。翻出的聲音透著窮氣,旱出的煙塵,很嗆人。人心恓惶,種子撒下去,出得了苗嗎?
一個叫扁兒的社員,總是直起腰來,愣愣地戳在那兒。父親走過去,朝他的腰眼上踹上一腳,“賣點兒力氣好不好?”
“賣個雞巴!”
父親又踹了一腳,扁兒回應的還是那句粗口。
“扣你的工分兒。”父親威脅道。
扁兒反而嘻嘻笑起來,“不扣,你是丫頭養的。”
扁兒的個子很矮,瘦刀螂一樣的臉上,淨是被抓過的傷疤,誰都不把他當人看。家裏總是虧糧,媳婦就總拿他出氣。媳婦叫小金花,卻長著個大身坯,他隻要一頂嘴,小金花就抓他。他忍著,忍著,心裏怕她。但臨出門的時候,卻趁其不備,在女人嬌氣的腰眼兒上狠狠地踹上一腳,女人來不及叫上一聲,就趴在地上了,十天半月出不了門。他像對自己也像對別人說,怎麼忍來忍去就忍不住了呢?你說他不怕媳婦,在媳婦麵前萎萎縮縮地任打任罵;你說怕媳婦吧,出手又那麼狠。人們不理解他——即便是傷痕常掛在臉上,誰也不關心他。
沒人給他做飯,中午的幹糧隻是兩隻柿子。
到了中午,人們要在草窠子裏睡上一晌。肚子喂不盈,睡就盈了。父親惜時,跑到山梁上去打燒柴。一大捆燒柴打回來了,人們還橫七豎八地挺著屍首。父親挨個地踢他們,“起,該幹活兒了。”
扁兒從眼縫裏乜了一下父親的那捆燒柴,“看來,就屬你是盞人燈哩。”這是一種極端的反感——於公於私,你都占了先先,我們還做不做人?
收工的時候,扁兒蹴到父親跟前,陰鬱地笑笑。父親一邊回應地笑笑,一邊往背簍上裝柴捆子。父親剛要背起來,扁兒伸手就把柴捆掀下來。因為沒有宣言,父親愣了一下,“你要幹嗎?”“不幹嗎。”扁兒嘻嘻笑著。
“你真是沒事閑的。”父親以為他是在開玩笑,隻是搖了搖頭,重新裝他的柴捆子。
扁兒又給他掀了下來。
父親急了,喊了一聲,“你再掀一個試試?”
社員們都圍攏過來,他們覺得,這下該有好戲看了。
父親陰沉著臉子,索性把柴捆子直接扛上了肩頭。扁兒的臉色也莊嚴起來,“今天你肯定背不成!”他跳了起來,越過了高大的父親,把柴捆及父親全撲倒了。
周圍一片歡笑。
父親爬起來,高大的身軀直直地朝扁兒的小身材逼過去。
我看到,扁兒的臉色蒼白,整個身子都在顫抖。我興奮極了,一個壯觀的場麵就要誕生了。
“橫豎就是一捆燒柴,不背就不背。”在父親居高臨下的時候,居然說了這麼一句泄氣的話。
沒有故事發生,人群便無聲地散了。人們走在闊大的山脈上,像羊拉下的糞便,很渺小,看不到表情。
扁兒走在我們的身後,走得無聲無息。
父親幾次搭訕著要跟我說話,我懶得理他。這個支書當的,一點兒尊嚴都沒有。
進了家門,我把事情的原委跟母親講了,母親一下子就火了,“我去找他,幹嗎欺負老實人!”
父親一把沒攔住,母親轉眼之間就沒影了。
但很快母親就回來了。我問:“出氣了?”
母親白了父親一眼,“出氣?憋氣!”
母親說,小金花死人似的躺在炕上,扁兒死人似的圪蹴在炕洞前,炕洞裏連一粒火星都沒有。
父親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吃飯。”
扁兒確實讓父親跌了威信。上工的鍾都敲了兩袋煙的工夫,居然不見人出來。父親很納悶,對我說,你去挨家挨戶問問,他們還出不出工,如果不出工的話,就扣他們的工分。我說,你還是自己去吧。我還在對他昨天的表現耿耿於懷。父親很柔情地摸了摸我的頭發,說:“我一個堂堂的支部書記,哪能這麼幹?”
我挨家挨戶問過,對兀立在大柳樹下、滿臉渴盼的父親說:“他們都鐵了心不出工了,且讓我捎信給你,工分太少,他們不稀罕,你願意扣就扣雞巴的吧。”
父親跌坐在碾盤上,嘴裏大叫:“完了完了!”
我說:“你還是去公社吧,讓他們派工作組來。”
“你淨出餿主意,你當他們是誰?他們都是老街坊哩。”父親瞪了我一眼。
那個時候,講政治掛帥,破壞生產的人,往往是會被打成現行反革命的。
父親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獨自上山了。
在堰田裏,山風淒切,他權當是社員們的竊竊私語,鎬子翻下去,也一絲不苟。他對自己說,狗日的都看著咱哩,絕不能偷一點兒懶。翻著翻著,臉上掛滿了眼淚。他也不明白,這麼沒地力的薄土,打下的糧食還吃不盈一季,幹嗎還一年接一年地死死地摽著?幹嗎不讓搞點副業,肥肥嘴兒呢?
他懷著滿腔的幽怨,複仇一般使著狠力氣。天氣不體恤他,還是初春,就已經是幹熱幹熱的了。他閃了棉襖,隻穿著一件看不出顏色的破秋衣。汗水洇濕了後背,繼而變成堿。日光遊移,汗堿的圖案不停地變換:一會兒是張羊臉,一會兒是隻牛頭……總之,都是山裏的畜牲。累了,他隻想笑。就笑。嗬嗬地,似哭,似犯了神經。“這個支書當的。”他覺得自己有資格嘲笑自己。
嗬嗬,嗬嗬……
終於幹滿了點兒,他披著稀薄的夜色,踽踽地走回村口。大柳樹下,蹲滿了一色的青壯勞力,他們端著青瓷大碗,一邊哧溜哧溜啜著稀粥,一邊用筷子敲著碗沿。他們是做給他看的。他低著頭,徑直走過去,憤憤地撂下一句話:“真是一群賤人!”
第二天,該敲鍾的時候,他手裏的鍾槌舉起來又放下,最後,還是敲了。“興許他們隻是裝個樣子呢?”
兩袋煙工夫的鍾聲,終於沒有喚來一個人,他徹底失望了,頭也不回地上山了。
第三天,柳樹上的鍾他隻是看了一眼。第四天,他頭都懶得抬一下,急匆匆地從柳樹下走過。
或許是過了一個星期的光景,父親正在沒滋沒味地吃早飯,鍾聲竟惡作劇般急急地響了。父親手裏的粥碗跌落在地上,碎了。母親說:“瞧,又沒了八分錢。”
父親推門而出,跑到了大柳樹下。見隊裏的青壯勞力都簇在那裏,手裏都攥著翻地的家夥。
“敲鍾幹嗎?”父親問。
“出工。”眾人回答。
父親搖搖頭,“是怕扣工分吧?”
“放屁,我們是怕錯過了節氣。”
父親心頭一熱,到底是老實巴交的莊稼人,種地的本分,讓他們呆得恓惶。他覺得說什麼都是多餘,兀自朝前走去。人群尾著他走,誰也不說話。他心頭突然難受起來,喉頭哽咽著。“你們且記住,我會對得起你們的。”他對自己說。之後,又有些不甘心,恨恨地罵了一句:“這幫狗日的!”
玉米勉強地拔節了,荒草卻茁壯。這是旱地特有的景象。因此,社員們不得消閑,還得鋤耪。玉米的葉子像一把把有暗刃的刀,在人們的臂膀和腿子上割出一道道的傷痕。人們怨恨不已,卻異常勤勞。他們有一個樸素的道理:糊弄莊稼,就等於糊弄自己。
還不到蝗蟲發作的時候,蝗蟲的青蟲就很肥大了。這是對莊稼人的嘲諷,他們心裏很受刺激。因而也就爆發了一種野性——
他們把鋤頭撇在一邊,在田埂地壟上,躥來躥去地捉青蟲。他們用草梗子把青蟲穿起來,燃起地火燒烤。他們有大本事,青蟲烤熟了,草梗子卻不斷。他們大量地吞嚼這些蟲子,咬肌暴突,真不像人。
父親捉蟲子的數量最多,吞咽的數量也就最多。他的嘴唇和舌頭都黑了。捉到興頭上,他覺得汗堿漿過的衣褲很是礙事,索性就脫得隻剩下一條內褲。內褲的成色實在糟糕,關鍵的部位破破爛爛的,開了天窗,蛋卵子時隱時現。在場的社員有不少婆娘和小姑,她們偷偷地笑,男人們則嗷嗷地叫。但父親卻很忘我,翻轉騰挪,如入無人之境。父親身長,動作的姿勢很像什麼。扁兒突然說:“簡直是條大狗。”眾人大笑,齊聲呼應:“對,大狗!”
“大狗!”
“大狗!”
……
傳到父親耳朵裏,他居然知道人們是在叫他,不惱就是了,還索性叫上幾聲,汪汪,汪汪……
眾人笑得前仰後合。“好日子!”他們說。
起初我還為父親羞慚,被這熱烈的氣氛感染之後,也不覺得那麼嚴重了,便偷偷地笑。
扁兒看了我一眼,“小狗。”
我嘿嘿一笑,“我要是小狗,現在就把你襠裏的東西咬下來。”
扁兒做了個捂襠的動作,好像真的被咬到了,眉頭緊鎖。
隨後,我們往一塊兒笑,都不覺得對方可恨。
玉米終於順利地吐穗了,小雨也極節儉地來了幾次,人們緊懸著的心落得妥帖了些。在常識裏,隻要不是連天的大旱,即便是雨水稀少得像淚珠子,也不會鬧蝗災。山地的玉米長得忒慢,平原的中茬玉米都收獲了,它僅僅是抽穗而已。鍋裏的粥越來越稀了,社員們便且閑且恓惶。
父親對眾人說:“狗日的們,我讓你們開開葷。”
扁兒撇一撇嘴:“你糊弄誰?”
“我讓你們吃魚。”父親毫不猶豫地說。
扁兒翻了翻白眼,像明白了什麼,嘴角剛要綻出笑來,卻猛地拍了一下大腿,“操,你真是饞暈了!”
村裏的確是有條河,但連年幹旱,河脈淺,有的地方,索性就斷了。沒有大水,哪裏有大魚?一些小魚罷了。
山裏人沒有打魚習慣,不置備網罾。那麼,用什麼撈?所以,扁兒認為父親在起哄他們。
父親坐在河邊的鵝卵石上,想了半天主意。
“藥它。”父親突然說。
“用什麼藥呢?”扁兒問。
“苦楊。”父親給了一個出人意料的答案。
“行嗎?你真會想歪主意。”扁兒帶頭反對。
“支書是我還是你?”
父親便帶著眾人到山上去打苦楊。並稱,不管理解不理解,打就是了,給你們記工分。
苦楊,並不是一種楊樹,它是山上的一種灌木,枝條柔曼,有細長的葉子。苦楊的皮剝下來,搗碎後放到碗裏,倒上水便呈渾黃色,喝上一口,苦極了。但去火治淤病,是一種藥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