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世象 第十章 字戒(1 / 3)

第二卷 世象 第十章 字戒

盧曉蘭是被翰墨的清芬熏染大的。

個子高高的,麵皮白白的,曲線也很女性,橫看側看,往規矩了看往埋汰了看,都是個無可挑剔的美人。但她的性子很綿軟,像暗夜裏的花,開得豐饒卻靜默。也就是說,她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美女,隻是一個很普通的女孩而已。便不招搖,很自然地來去,就像家鄉的那條拒馬河,水流著,就是了。

她的父親是個鄉村教師,叫盧老蘭。用字很雅,像個藝術家的名字。雖然他真的就是個頗有功底的書家,老蘭之名卻非筆名,也非雅號,而是本名。從小到老到死,一直就“老蘭”。

老蘭的名字是他父親起的。老人沒多少文化,不知道唐宋八大家和揚州八怪之類,起名的時候,腦子裏絕沒有風雅的東西。家鄉的崖畔上有一種虯結的灌木,開蘭花一樣的碎花。由於開在陡峭的地方,人們折不到它的花枝,幹脆就視而不見。即便被人遺忘著,每年也開得很認真,經久不衰,寂寞而不懈怠。人們覺得這花沒心沒肺,很皮實,很賤。在京西,老,有長久、固執、無用的意思,人們就把這花叫做老蘭。

他是個早產兒,出了滿月還是尖嘴猴腮,紅黑的皮膚,且多皺,沒有一點富貴之相,他父親皺了皺眉頭,隨口就賜了他一個老蘭的名字,意思是說,這孩子一輩子也不會有什麼指望,一切由他去了。

這孩子長大了,有異相,也有異秉。別的孩子不願上學,樂於跟大人一道鋤耪,侍弄農事,而他隻想著上學。由於不合鄉俗,村裏認為這孩子有妄念,將來不會好,便丟以冷眼。他父親也反對他讀書,不給他上學的錢。他自己就到山上挖知母、柴胡、黃芩等藥草,自己解決學費。村裏沒有學校,要到八裏之外的川口,每天要起早貪黑,還要帶幹糧。那時家裏虧糧,幹糧留給上工的人,他的所謂幹糧,不過是稀粥、鹹菜而已。他竟一聲也不吭,且練出來一種令人吃驚的本領:用網兜提著稀粥在崎嶇不平的山道上疾走,竟沒有一星遺撒。班主任對這個整天喝稀粥的學生很憐惜,因為他學習出奇的好,便把自己的吃食,饅頭大餅之類,偷偷地塞給他。他一口也不動,給他的父親提回去,他說,我的胃口不適合這種東西。

他後來考上了大學,而且還是北京大學。

在鄉下人眼裏,這不啻進了翰林院,都驚得不說話,便不再到他們家串門了。建國以來,整個縣也沒出過這樣的一個大學生,縣裏也震驚了,派廣播站的記者來采訪,想樹個典型。記者問他的父親,他父親臉一黑,對人家說:問什麼問,我懶得跟你們說話。隻好去采訪他本人。他仇恨地看了父親一眼,也學著父親的樣子說道:我懶得跟你們說話。

臨出山之前,他父親終於說了一句話:我思摸著,你這一走,恐怕不會再回來了。

他點點頭,說:差不多。

他提著個很小的包裹獨自往山外走,一點憂傷也沒有,因為他對於這個家鄉從來就沒抱過些微指望。

走到川口的母校旁,他站住了。他覺得校舍有一種從來沒有感覺到過的破舊,一旦他有了能力,應該翻修一下。

這個念頭,給了他一點憂傷,他揉了一下眼窩。

長途汽車來了。跨上車門的一瞬,他向來路回望了一下,竟發現了父親躲躲閃閃的身影。便半個身子在車內半個身子在車外,僵在那裏。售票員吼了一聲:你到底是上還是不上?

山間的長途車一整天才有一輛,他當然是上的。透過車窗,他看見父親雞啄米一樣張望著,他心疼了一下。在車座上坐穩了之後,他開始恨父親,因為父親突然之間扔給他一樣東西:牽掛。

這個東西毒害了他。

少時的經曆,使他不甘心承受它;索性忘卻,心底卻總有一絲隱隱的不安。他便心緒不寧,性情越來越偏激,好抱不平,好發議論,好提意見,大三那年,終於給自己掙來一頂右派的帽子,被下放到拒馬河畔的一個比家鄉還偏僻的小山村勞動改造。

生活又回到了原點,不得不靠重體力——

從小就躲避的鋤耪、背挎、收割等農事而立身了,但他卻處之泰然,甚至還感到從沒有過的輕鬆。他找到了一種心理平衡:人一旦落魄到最低點,“牽掛”這樣的東西,是可以理直氣壯地省卻的。一天夜裏,夢中出現了父親雞啄米一樣張望的身影,醒來,他笑著搖搖頭,衝空茫裏說了一句話:父親,真對不住,我顧不得你了。

他性情大變,沉默寡言,逆來順受,隱忍著遭遇到的一切不公。

他雖身膀瘦弱,但村裏依然把他作為壯勞力使用,別人分到三壟旱地,他也絕不能是兩壟。大家長鋤伏地,並肩而進,他總是被遠遠地落在後麵。眾人坐在地頭卷旱煙抽,等他,笑他,把他作為無味的日子裏一劑有味的調料。

他也跟著笑。滿肚子的詩書,到底是敵不過胼手胝足的一身好膂力,他們笑得有道理。他抹了一把汗,埋下頭去。鋤把笨拙,滿心慚愧。

你們就不能幫他一把?一個女子直起身來,發出一個不平之音。

我們不幫。

為什麼?

他念過大學。

這個女子叫王翠蘭,名字秀美,身塊卻宏闊,臀爿肥得有點醜。

都沒憋好屁!吼聲未落,她的身子就已侵進他的地壟。你也去撚一袋煙吧,她用膀子蹴了他一下,把他推到一邊。剩餘的地壟,轉眼之間就被她收拾幹淨了。

從這以後,王翠蘭索性毫不遮掩地幫襯他,男人們都不敢吭聲,因為他們都知道,王翠蘭手腕的勁兒大得很,在你的腰杆上捏一把,會疼上幾袋煙的工夫。

王翠蘭她憑什麼幫襯你?問過自己之後,盧老蘭反倒更覺得累了。

盧老蘭,你可千萬別美,她收拾完你的地壟,反過來就要收拾你了。一個人對他說。

他很反感這個人的說法,笑了笑,說,那我就等著。

一天晚上,王翠蘭推開了他的房門。他已經躺下了,見屋裏進來一個女人,他想爬起來,王翠蘭擺了擺手,說,你躺著就是了。沒容他動彈,王翠蘭已鑽進他的被窩。他被嚇壞了,像被釘在床上一樣,他“板”在那裏,呼吸都要停止了。

王翠蘭猛地匝住他,你幹嗎不收拾我?

嗚嗚。

他連掙脫的力氣都沒有,隻能驚怯地嗚嗚著。

我要嫁給你。王翠蘭說。

嗚嗚。

王翠蘭的身子肥熱,他被燒得小下去,隻剩下一個“冷”字。為了解救自己,他說,你先回吧,我娶你就是了。

王翠蘭二話沒說,翻身下地,走了。

盧老蘭自己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告別了所有的夢幻與浪漫,請了一幫吹鼓手,很實際地娶了一個女人。

第二年,他們有了一個女兒,即盧曉蘭。

盧曉蘭很小就能感覺到父親的委屈。父親到縣城去會朋友,臨出門的時候,王翠蘭吼了一嗓子:走路長點眼,別讓汽車撞死了。盧曉蘭聽著別扭,抻著父親的衣角,小聲地說:我媽怎麼這麼不會說話?盧老蘭笑笑,你媽她是好心,是在關心我呢。從縣城回來,他給王翠蘭買了一雙款式時新一點兒的布鞋,王翠蘭竟一把把鞋扔到院裏。盧曉蘭給撿了回來,憂傷地看了父親一眼,我媽她怎麼這麼不懂感情?父親還是笑了笑,她不是不懂感情,她是心疼錢。

作為右派分子,隻要形勢需要,盧老蘭自然就要被拉出去鬥一鬥。最初的鬥,是傷及皮肉的。王翠蘭身子一閃,上到台上,指著打人的人說,你再收拾他一下試試?那人一驚,你這是在幹擾運動。她哼了一下,說,盧老蘭是右派不假,可我是貧下中農,他已經歸順了,再收拾他,就有點不合適了。那人看了一眼她的身塊,一片宏闊,近乎蠻野,理論不得,便靜默了。

這之後,鬥還是要鬥的,武鬥變成了文鬥,應景而已。

盧老蘭從批鬥會上回來,王翠蘭往炕沿上一坐,把腿一伸,給我洗腳。

盧老蘭一笑,果真就洗了。盧曉蘭看不過,對母親說,媽,你一點都不懂溫柔。

你個死丫頭片子懂什麼,王翠蘭黑了一下臉,說,溫柔是債,我不想當債主。

盧曉蘭心情立刻就壞了,對自己說,等長大了,絕不能像王翠蘭一樣。

時光慢慢地往前走著,盧老蘭成了一個地道的農民,沒有期待,不以物喜,不以己憂,即便到了右派帽子被摘掉的那天,他臉上也毫無表情。組織上給他落實政策,要給他一份公職,問他想幹什麼,他隨口說道:就在村裏教書吧。

事後他才找出了留下來的理由:王翠蘭是一株不能移植的村樹,他隻能傍地而生——

雖然沒有愛情,但尚有恩情。由於缺少師資,村裏隻開了五年製的小學,中學離村子很遠,孩子們上完小學,就基本輟學了,好像他們沒有他的毅力,提著稀粥還要到川口去。他一旦留下來,就可以開一個中教班,他是有用的。

不管是後補的理由,還是確有準備的預設,作用到心理,都是一樣的:他一點都不遺憾,因為他覺得,他生來就是鄉土的,正如荒山老蘭,天然地屬於那刃懸崖。

中教班是個複式班,就他一個教員。他整天長在學校,很少回家。他甚至住在了學校。他很投入,把自己視為“重放的花朵”、“複燃的餘炭”,再不開放、再不燃燒,恐怕就來不及了。

那一年,他其實還不到四十歲。

王翠蘭覺得他有點傻,但他每月的工資都悉數交到她的手上,自己一個子兒都舍不得開銷,就放任他了,覺得他理應這樣。

後來就不這樣了。因為她發現學校裏還住著一個女的,麵白,眼媚,說話輕聲細語。她覺得這樣的女人是預備著勾男人的魂兒的。她對盧老蘭說,學生回家你回家。

為什麼?

那裏有隻狗,母的,會搖尾巴。

你說得有多難聽。

這還難聽?

由於不可理喻,他隻好悻悻地回家來,在家裏備課、批改作業,還讀些什麼,直至雞第一次醒來,喔喔,喔喔……

王翠蘭不耐煩地翻身,嘟囔道,你還讓人睡不睡?

你盡管睡就是了。

我怎麼睡?你聽見沒,燈泡都燒得叫了。

嘁,你是心疼那幾個電費。

就心疼了,你還說什麼。

盧老蘭不禁搖頭。很強烈地感覺到,這個屋簷下,不是一個教師所適宜的環境,對學校有了更深的向往。

第二天,他到了學校,感到學校的空氣都是甜的。

他的課講得可真好。

不僅學生愛聽,那個女教師也倚在教室的門口,旁聽得癡迷。

他無意間看到了她。她主動朝他點點頭,嫣然一笑。盧老蘭心裏頓生了一團霧,講不下去了。女教師轉身走了。他盯著那個背影,腰窩深陷,身姿嫋娜。他不禁歎了一聲,唉!

接下來,他的心就亂了,憑空就覺得,那個女教師是溫柔的,憑空就覺得,自己這半生,真是虛度了。

回到辦公室,他呆坐在那裏,她怎麼不來?他第一次有了一份期待。

晚上放學的時候,他沒有立刻回家,而是到操場去散步。那個操場很小,僅有一個籃球架子,籃球筐的網線不知道哪兒去了,隻剩下一點毛茬。他沒有散步習慣,走到這裏來,連他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

操場一角出現了一個輕盈的身影,他心中一動,情不自禁地嗐了一聲。

那個身影走近了,卻是他的女兒盧曉蘭,他很失落,你怎麼來了?

我媽來了,在辦公室等你。

王翠蘭靠在辦公室的門框上迎著他走近,盧老蘭,你憑什麼不回家?

我憑什麼就得回家?盧老蘭突然就倔強起來。

王翠蘭一愣,小心我收拾你。

盧老蘭搖搖頭,索性在辦公室的椅子上坐定了,一切由你。王翠蘭一下子亂了方寸,說不出話來。後來就哭了,就罵了,盧老蘭,你臭不要臉。

盧老蘭居然嘿嘿地笑,好像被罵得很受用。

盧曉蘭卻感到很羞恥,你們別在這兒丟人現眼好不好?一邊說著,一邊把王翠蘭扯走了。

母女走了之後,盧老蘭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裏,突然就感到很寂寥,他不停地叨念著一個人的名字,袁曉晴,袁曉晴……袁曉晴,就是那個女教師的名字。念來念去,念出了一團冷意,他索性站了起來,走出門去。

他走到那扇門前,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敲了。沒人應答。但門是虛掩著的,他呃了一聲,推門而進。那個女人就站在門邊,讓盧老蘭吃了一驚。怎麼,你在?

袁曉晴曖昧地笑了一下,目光水滑。老蘭。她居然這麼沒有過渡地叫他,以至於讓驚異的盧老蘭想馬上逃出來。卻被她一把抱住了,且喃喃地說,你的課講得可真好。

她的氣息很香,語音很溫柔,足可以化解盧老蘭心中的那團冷。但盧老蘭卻把她推開了,袁老師。這個語氣,在他們之間豎起了一段距離,再進一步的溫柔,就顯得牽強了。怎麼會這樣?連盧老蘭本人也沒有想到。

女人憂傷地看著他。空氣裏有一股黴變的味道。

盧老蘭退了出來。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他的心是空的,無意備課,撣撣床上的浮土,躺下了。在暗光中,他睜著眼睛。透過窗欞,如水的月色灑了進來,室內的擺設都清晰可見。這讓他不可忍受,他翻身下床,用舊報紙把臨床的窗戶又遮了一層。躺在床上,在晦暗中,他的心情好多了,可以想心思了。他想到:透明的溫柔,等於預謀,等於構陷,讓人感到不舒服。

接下來的日子,盧老蘭一直不回家。打開台燈,他一心一意地備課,閱讀,寫。關上台燈,他沉浸在對袁曉晴的思念之中——

他覺得,這種想象中的溫柔,才是真正的溫柔,這夠用了。

後來,袁曉晴調走了。

王翠蘭到學校鬧過幾次,把袁曉晴鬧得真像一隻會搖尾巴的母狗,她呆不下去了。

袁曉晴走的那天,沒人送她。對男女的事,山裏人總是把責任推到女的身上,她失去了名譽。盧曉蘭覺得這很不公平,就去送她。她尾在袁曉晴身後,一句話不說。後來她忍不住哭了。袁曉晴那個背影,腰窩深陷,身姿嫋娜,真美,讓她心疼。

袁曉晴很感動,臨上公共汽車之前,對盧曉蘭說:回去跟你媽講,我一點也不怪她。

盧曉蘭搖搖頭,說道:袁老師,我瞧不起你。

袁曉晴帶著終生不解的困惑走了。沐著汽車掀起的煙塵,盧曉蘭淚流滿麵。她心裏是很喜歡袁曉晴的,她那迥異於母親王翠蘭的女性溫柔,讓她欣賞、讓她迷醉,她真希望袁曉晴能跟父親實實在在發生點什麼。

盧老蘭因為安心教職,潛心育人,被提拔為校長。

誌得意滿的時候,一種叫牽掛的東西浮出水麵,他想到了自己的父親。便偕女兒回了趟老家。依常理,他是應該帶上王翠蘭的,起初還有這個想法,一旦動身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把她留在家裏。

盧曉蘭意識到,母親永遠地失去了父親。

故鄉還是老樣子,父親卻出奇的硬朗。他的歸來,好像是老人預料到的,所以他沒有意想中的喜悅,對楚楚動人的孫女,也有些冷。老人把盧老蘭領進廂房,讓他看一樣東西。

竟是一副紅漆髹麵的棺材。

你看,這是給我自己預備的,是一水兒紫檀打的,多少年也漚不爛的。

盧老蘭一下子明白了:老人還是不指望他什麼,連養老送終這樣的後事都自己考慮了。

回到學校,像是跟父親鬥狠一樣,把校舍都翻修了一遍(本來是想修繕家鄉的學校的,但從父親身上他感到,家鄉並不需要他。工程完工之後,他長歎了一聲,他感到自己真的老了,今後不會再有什麼作為了。不僅是事業,也包括生活,當然也包括他的感情生活。

盧老蘭開始練書法。王(王羲之)、柳(柳公權)、蘇(蘇軾)、釋(懷素)、黃(黃庭堅)的名帖都收集全了。他臨帖臨得筆筆不苟,由於用力,嘴總是努著,像懷著一股不可言說的仇恨。所以,別人不敢說閑話,覺得他或許天生就是屬於書法的。不然,他為什麼要花這樣的笨力氣?盧曉蘭懂得父親的心思:屬於他的時間太多,他沒必要那麼匆忙。臨過兩年之後,他把所有的帖都收起來,開始“造”自己的筆體。即便是試筆,他也用正經的宣紙。寫滿一張,端詳一番,然後搖搖頭,刷地就揉了,扔到紙簍裏。寫了揉,揉了寫,紙費多矣。王翠蘭說,你真忍心糟蹋東西。去,去,你一邊涼快去,他說,我還有什麼?就隻剩下紙了。

一天,他突然對盧曉蘭說,我開始正經寫了。但久久地坐在書案前,就是不動筆。盧曉蘭都等得有點著急,催促道:爸,寫吧。盧老蘭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說:沒法寫,沒人研墨。盧曉蘭不解,上好的墨汁就在案上擺著,用就是了。她把墨汁往他眼前移了移。盧老蘭白了她一眼,竟厲聲說道:你給我出去!盧曉蘭嚇了一跳,長這麼大,父親還是第一次用這種口氣跟她說話。她一聲不吭地溜出門去,隔著門縫觀察父親。盧老蘭開始自己研墨,動作笨拙,不停地歎氣,好像寫字真是一種苦差使。她默默地推開門,爸,還是讓我給你研吧。

盧老蘭把墨棒交給她,在她手背上輕輕地摁了摁,說:寫自己的“體”,怎麼可以不研墨呢?

盧曉蘭點點頭。父親稀罕這種情調,因為這是他的生活。

盧老蘭的字,敦厚又纖秀,笨拙又俊逸,放縱又收斂,不知他哪來的本事,能把不同的格致融為一體。盧曉蘭感到這字寫得真好,敬佩之餘,她不敢認他了,他怎麼這麼陌生?

標準的宣紙他一口氣寫了八張,越到最後,寫得越好。盧老蘭自己也覺得好,問自己的女兒,你說爸的字好不好?盧曉蘭臉紅了,隻是笑。寫字的人是自己的父親,如果直挺挺地說好,是一件羞恥的事。躲不過父親的追問,她小聲地說道:還可以。

盧老蘭故作生氣的樣子,說:小小的年紀,就這麼吝嗇。不過他心裏覺得,女兒這樣,還是挺好的,顯得溫柔。

正經寫字之後,盧老蘭每幅字上都鈐了印,像是別人的作品一樣,編了號,收藏起來。因為寫字,他與女兒在一起的時間多了起來,他依賴她給自己研墨。那天,學校一個老師求他給寫一幅範仲淹的《

嶽陽樓記

》,以勵誌。那個老師生活境遇不好,孩子多,家貧多事;可越是這樣的人,卻越是時時砥礪自己,豪邁得令人心酸。他被觸動了,覺得這幅字一定要寫得認真一些。便全身心投入,筆暢墨酣。正在愜意處,硯中的墨卻枯了,他對身邊的盧曉蘭大喊了一聲:小袁,研墨!

盧曉蘭哆嗦了一下,然後淒然一笑,對父親說:爸,今天就別寫了,字怕歇,怕斷氣,再寫也未必好。

她是在提醒父親,研墨是需要時間的。

盧老蘭似有所悟,也罷。

曉蘭,剛才我叫誰了?

叫我了。

當真?

嗯。

盧老蘭把手中的筆往幾案上一扔,頹然坐下,唉。

盧曉蘭走過去,坐在父親的腿上,爸,你的白頭發又多了。

盧老蘭也撫弄著女兒的辮梢,曉蘭,你的頭發怎麼分叉兒了?

爸,盧曉蘭伏在父親懷裏委屈地哭了。她說,你的字……她想說你的字寫得真好,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盧老蘭在研究書法的同時,捎帶著把當地的曆史也研究了。他發現,腳下的這條拒馬河,原來是條大河,它在中遊,分了南北兩條流脈:南拒馬河流到河北易縣,形成易水;北拒馬河彙入京南的大石河形成琉璃河——

琉璃河上坐落著西周燕都遺址,是北京城的發源地。燕都古城係燕太子丹所建,荊軻刺秦的指令就是從這裏發出的。所以,“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慷慨悲歌,就是由拒馬河所生。他寫了一個一丈長、五尺寬的巨型條幅,上書四個鬥樣的大字:拒馬滔滔。滔滔,在這裏不是自然現象,而是曆史氣象。那墨色盈滿欲滴,從哪個角度看,都有寒光閃爍。盧老蘭自己都感到震撼,長出了一口氣,把條幅掛在了自家的中堂之上。他前腳掛上,王翠蘭後腳就給他摘了。王翠蘭說:就幾個破字,竟占那麼大的地盤,堵得慌。盧老蘭哭笑不得,摑了她一個耳光,聲音顫抖地說:我掛的不是字,而是我自己。

王翠蘭這次表現得很大度,她沒有還手,捂著臉陰鬱地笑笑,反問道:是嗎?

灶膛裏的劈柴啪地響了一聲,盧老蘭不禁哆嗦了一下。但還是反應慢了,曆史的重量頃刻間被化成了輕盈的火焰。

盧老蘭悲憤地向蒼茫中挺舉起雙手。

好像擎起一柄壯士之劍,卻不知刺向何方。

盧曉蘭目擊了整個過程,心中升起漫漫湯湯的憂傷。憂傷久久地衝撞著,被充滿,被窒息。竟聽到身體內部響起一片拔節的聲音。

拒馬河分岔兒的那個村莊叫張坊。

張坊村西有座關帝廟,廟的建製很小,大小相當於民居的小四合院。破“四舊”的時候把佛龕、香爐、抱柱聯、門神都砸了,失去了廟的功能。泄水槽堵了,生了青苔,飛簷上也長了草,一方歡場,變成了一塊生蠻之地。

卻住著一個名人,大書法家莫食言。

莫食言是黃埔末期的高材生,在國民黨南京政府的譯電處當副處長,少將軍銜。由於是文職,手中沒有血債,共和國特赦時,回到原籍當農民。親屬怕沾染晦氣,沒人收留他,隻好自己另過。他沒能力建造私宅,就住到廢廟裏。村人覺得,這樣的處所,就是給他這樣的人預備著的,住就是了。

廟裏很難見到炊煙,誰也不知道莫食言是怎麼過的。

白天勞動,派給他的,自然是一些髒活累活,他逆來順受,連吭一聲都不吭。他麵白,無須,且清秀,是地道的一介書生。但樣樣活都幹得來,什麼樣的苦都能承受,活得很皮實。村人敬重他,不覺得他“反動”,每有運動來,都會讓他順利過關。

他漸漸老了,村裏人不好意思再派他重活,給他一些婦人幹的活計。他不以為恥,甘於與婦人為伍,漸漸地胖了。已做了市政協副主席的一個老上級來看他,看到他鬢發烏黑、麵頰肥白,沒有一點時光滄桑的影子,吃了一驚,你怎麼搞的?他嘿嘿一笑,說:無他,我順生。

中堂、側壁、幾案、門楣上都掛著、放著字幅,墨香隱約又清晰。老上級忍不住地問:這都是誰寫的?

我。

老上級搖搖頭,你就吹吧。

莫食言一笑,難道你忘了,我當譯電員的時候,就寫得一手好字?

老上級沉吟了很長時間,竟說:你小子占大便宜了,你雖然從社會上消失了,卻擁有了時光。

莫食言說:你是站在高處說淡話,誰有你便宜大,都當政協副主席了。

政協副主席算個屁!

你是不知足。

好像有些話不投機,莫食言便對老上級說,我還是給你寫幅字吧。便寫了一幅:東槡西榆。

字是漢簡體,峻刻,清奇。老上級撫視良久,說:字真是好字,但是寫漏了,露出了你的本性。其實你內心有太多的不平,並不真的知足認命,你隻不過是學會了隱藏而已。

莫食言打了一個寒戰,臉色有些難看,但是很快又梳理出一絲笑容,說:看來你是不懂書法的。為什麼?書法靠的是心氣兒,隻有知足,才能平靜,隻有平靜,才能滿心溫柔,隻有滿心溫柔,才能流出好字。既然你承認我的字寫得好,又從何以“隱藏”冠之?

好,好,你說得有理,老上級說,無論如何,我見過你之後,就放心了。

老上級來過之後,莫食言有了一個不被外人察覺的變化:他不再寫漢簡、漢隸這樣的顯露棱角的字,字體朝著嫵媚、敦厚一路不斷挺進——

行內行外,遠處近處都覺得莫食言的字好。好在哪裏?好看。

向莫食言求字的人多矣。

他的性情出奇的好,誰找他要字他都滿麵春風,立等可取。他名聲大好,名氣老大,縣裏請他當了政協委員,村人也以他為自豪——

出門在外,人問哪方人士,答曰:莫食言那村的。

為什麼不見莫食言屋上的炊煙?村裏人這時明白了,原來他在吃墨汁。

村裏人不好意思讓他出工了,讓他專心寫字。村裏無償供應他口糧,村幹部拍著胸脯說:我張坊村這麼大的一個地界,還養不起一個文化人?

一天晚上,一個八歲的孩子端著一盆燉雞進了莫食言的房門。

孩子,你這是幹什麼?莫食言問。

我要跟先生學字。

莫食言一愣,問:你自己想學?

嗯。

這雞是誰燉的?

我媽。

莫食言明白了,學字的事,是孩子家長謀劃的。便對孩子說:你跟你媽說,莫食言他不吃雞。

孩子說:既然端來了,就端不回去了。莫食言說:沒關係,莫先生給你端著。

莫食言端著雞在前邊走,孩子在後邊跟著。到了孩子的家門前,他把雞盆推給孩子,莫先生就不進去了。

孩子問:那我怎麼跟我媽說?

你就說,寫字的事兒,是隻有沒有出路的人,閑著沒有著落的人才幹的,不是正常營生,好人不能幹,孩子更不能幹,會影響學業,耽誤前程。

過了兩天,孩子又來了。他手裏拎著一小袋核桃,進了門就扔在一個角落裏,好像不是送給莫先生的。

莫食言搖搖頭,說:來了我也不教。

不教我也來。

為什麼?

我喜歡墨的味兒。

從這天起,那孩子天天來,來了也不說學字的事兒,隻是給莫食言研墨、抻紙、撣墨洇、收拾房間。

趕也趕不走,就聽之任之。兩年下來,莫食言本人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如果有兩天不見孩子的身影,他心裏竟有一絲淡淡的惆悵。

他會情不自禁地回想孩子在身邊的情景。孩子腳底很輕,身子移來移去竟無聲無息,像有他又無他。他喘出的氣息很好聞,像雨後從草尖兒上冒出來的那股甜絲絲的味道。

孩子一露麵,他會急迫地說道:來了。

後來,他們會把筆墨紙硯撇在一邊,坐下來聊一會兒閑天兒。

你在班裏排第幾?

自然是排第一呀。

你真是聰明。

不對,是因為難過,我就不明白,莫先生他怎麼就不教我寫字?

孩子的話深深地觸動了莫食言,情動之下,他曾經有好幾次動了教孩子的念頭,但冷靜下來,他又把自己否了。因為書法這東西能腐蝕人的心,你一旦鑽進去,就會化在裏邊,再也不想出來了。為什麼自己對外界的冷暖能逆來順受?就是因為這種甜蜜的腐蝕。所謂對命運的承受,就是在現實中的無用。我不能害了孩子。

孩子就這樣陪伴著他,不父不師,卻不離不棄。

他寫了一副“詩書在心居陋室,勝券在握定乾坤”的中堂聯,自覺意境高遠,筆意湍飛,以為孩子一定會大聲叫好。不料,孩子端詳了半天,說了這麼一句:寫字時,莫先生的心情有些不好。追問他這字到底好與不好時,他隻是嘻嘻笑。

莫食言對作品仔細審讀了一遍,發現自己的筆墨過於放縱,有了一點多餘的支脈。他醒悟道:孩子所說的心情不好,實際上是在說,這幅作品還有些不盡如人意。

他大吃一驚,這點小瑕疵,即便是大方之家,也是不易察覺的,虧了還是一個不沾筆墨的孩子。這孩子哪來的這般能力?

這之後,他每有新作完成,下意識地要聽聽孩子的意見。

孩子說,莫先生的心情好,這是在說莫先生的字好。

孩子說,莫先生的心情不好,是在說莫先生的字還差點火候。

他們誰也不說破,心裏卻都明白了。

對寂寞的莫食言來說,這個不授業的學生,竟進入了他的精神世界,甚至有些不可割舍了。

怎麼會這樣?

寒來暑往,莫食言從來沒想到孩子要離開他。

這天,孩子突然對他說:莫先生,我要寫幾個字。

莫食言一愣,為什麼?

孩子說:我要到良鄉去上重點高中了,再也不能天天過來給你研墨了。

良鄉是縣城,離張坊有八十公裏的路程,孩子是要住校的。

莫食言的臉立刻就黑了,他久久地木在那裏。感覺到自己的失態,他淒然一笑,那好,我給你研墨。

使不得,我就用一得閣。孩子一笑,自己鋪紙、倒墨汁、膏筆。

莫食言發現,孩子的牙齒很白,很整齊,一顆是一顆的。他心中一動,這孩子是個美人兒。他眼睛“霧”了一下,明明是個男童,怎麼就美人兒了?嗐!

寫什麼?為了掩飾自己,莫食言問。

寫現成的詞兒: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孩子懸腕、落筆、走字,像輕車熟路,一氣嗬成。

這是初試筆墨的人嗎?莫食言呆了。再看他的字,墨色均勻,筆鋒流利,似柳非柳,自成氣象。這已不是習作,是正經的作品,經得起玩味。莫食言失口問道:難道你偷偷練過?

孩子搖搖頭。

莫先生的表情,使孩子感覺到,他的字,先生是認可的,便抿了抿嘴唇,問道:莫先生,我是不是可以題個落款?

你題,你題。

孩子題了三個字:盛九書。

你不是叫盛名狀嗎?!

莫食言知道,孩子的名字是他念過私塾的爺爺起的,意為榜上有名,當狀元郎。

孩子說:這是我的筆名。

為什麼叫九書?

九,在漢語數字中,是最大的數;至於九書,嘿嘿……

孩子不好意思點破,但莫食言一下子明白了:孩子不僅傾心於書法,而且還有野心。

他喉頭堵了一下,心情沉重:這個孩子,雖然不是他的入室弟子,卻早已被他害了。

盛名狀功課好,最後考進了北京大學。畢業後分回本縣。由於是名牌大學的高材生,縣裏很器重,免去了他到基層鄉鎮磨練的過程,直接安排到縣委辦。他聰明、伶俐,幹什麼像什麼,又為人樸實,不事張揚,深得縣委書記的賞識。便順風順水,不到五年的工夫,從文秘科長,到辦公室副主任,一路攀升到辦公室主任。主任的位置坐了不到一年,縣委書記調到市農辦當了副主任,新書記不想再用他,把他推到縣政府那邊。那個年代,縣委辦主任一般都兼縣委常委,便順理成章地當了主管文教的副縣長。

小小年紀就當了副縣長,盛名狀自然是躊躇滿誌、意氣風發。他改革教育體製,實行山區與平原教育資源共享,既提高本縣的升學率,又拓展教育的覆蓋指數,讓貧困地區的孩子也能人人有學上。他辦鄉鎮文化大院,以“文化下鄉”為引導,增強群眾自辦文化的能力,推動“文化在鄉”的轉變進程,最大程度地豐富了群眾的文化生活。他注重農村合作醫療保障體係的建立和完善,在每個鄉鎮都建立了中心衛生院,在每個行政村都開設了村民醫務室,基本做到了農民看病小病不出村、大病不出鄉,很好地解決了農民就醫難的問題。

他在全縣的黨員幹部中威信很高,在基層群眾中的口碑很好。到山區下鄉,村民一聽說盛縣長要來,便早早地支起了大鍋,用柏木炭給他燉全羊。所謂“燉全羊”,就是刮過毛發、濾過汙血、淨過糞便之後,羊身上所有部位都放在一個鍋裏燉,既全麵分享,又原汁原味。這是山裏人隻有過年時才開筵的大餐。

這多少有些鋪張,但他並不去阻攔,因為他懂風俗、懂民心,他不能太書生氣。

燉全羊要想地道,是要在沸湯裏放幾粒羊糞豆兒的。會增加膻氣。沒有這股膻氣,還談什麼正宗?

人問:盛縣長,放不放羊糞豆兒?

盛名狀一笑,當然要放。

人們覺得縣長真好,隨和。

吃燉全羊,喝鄉下小燒,五內通泰,他很快就進入了醺然的境界。他對隨從說:你去買幾刀大紅紙,臨近春節了,我要給鄉親們寫幾副對子(春聯)。

第一副對子寫出來,在場的人都大吃一驚,沒想到盛縣長的字寫得這麼好!

在一片驚歎聲中,盛名狀給全村的百姓每戶都寫了一副對子。山村冷清,卻滿目通紅。鄉親們串門,抬眼一看,呦,你家也有盛縣長。家家都有盛縣長,盛名狀在民間撥弄了一股熱熱的潛流。

消息自然要傳回縣裏。縣委書記搖搖頭,這個盛名狀,他要幹什麼?

盛名狀心裏真的沒有什麼想法,他隻是率性而為。

後來,每到基層,辦完公務,基層幹部總會給他備下筆墨,讓盛縣長寫幾筆。盛名狀不多想,不推辭,寫就是了。漸漸地,鄉鎮領導的辦公室、會議室、接待室,甚至村委會的許多公共場所,都掛著他的字。

莫食言當然會知道這種情況,他搖搖頭,心中歎道:盛名狀啊,盛名狀,你放著體麵的盛名狀不做,幹嗎非要做盛九書?

盛縣長依舊率性而為,既做他的盛名狀,也做他的盛九書。心無波瀾,隻感到充實。

老家張坊村發現了一個天然溶洞,壁上石花形態萬千,令人稱奇;洞中有水道,可以弄舟。這是罕見的地下景觀,驚動了遠近的遊客,成了一個炙手可熱的旅遊風景區。村委會主任莫文虎胸無點墨,起不來風雅的名字,但是他覺得,這麼好的地界不應該屬於人間,便隨口說道:就叫仙棲洞。

自然要請名人來題寫。在他的視野裏,本縣的名人就兩個,一個是莫食言,一個就是盛名狀。他把兩個人一同請來。

師徒相見,都愣了半天,好像是初次見麵的兩個陌生人。

莫食言拍了拍盛名狀已經隆起的肚腹,名狀啊,你的確有縣長的樣子。

嘿嘿,莫先生,什麼縣長,不過是九書而已。盛名狀說。

莫食言心裏咯噔了一下,哈哈,我倒是忘了,原來盛縣長還叫盛九書。

盛名狀感到了什麼,對莫文虎說:有莫先生在,我就不寫了。

莫文虎說:都寫,都寫。

那就請莫先生先寫。盛名狀親自給莫先生研墨。

那就不客氣了。莫食言斜睨了一眼盛名狀,發現他嘴角有一絲曖昧的笑。這讓老先生很反感,他暗暗把手腕往下翻了一下,筆尖兒上的墨滴在地上。名狀,你研的墨怎麼不沾筆?

盛名狀的臉一下子就白了。

便一心一意研墨,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時在莫先生身邊的情景。

莫食言走筆如風,氣脈貫通,字落在那兒,不像是寫的,渾然天成。

好!盛名狀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

莫食言得意地一笑,名狀,該你了。

盛名狀木在那裏。有莫先生的墨寶奪人眼目,我還怎麼寫?他說。

他說的是實話,他覺得自己不該來。

莫文虎催促道:盛縣長,你們的身份不同,橫豎得寫一個。

身份?

盛名狀若有所悟,還是拿起了筆。寫罷,他的落款是:盛名狀。

莫食言看了兩眼,不置可否,隻是嘿嘿地笑。盛名狀麵紅耳赤,他知道,自己的字哪敢跟莫先生的比,麵子徹底栽了。本來是想跟先生喝兩盅的,此時已沒了心情,說,縣裏要我回去開會,失陪了。

山門立起來了。

莫先生興衝衝地去看個究竟,一上眼,臉就黑了。上麵雕的字,竟不是他的。在他自己的感覺中,他寫了二十多年的字,就“仙棲洞”這三個字寫得好,對得起以他為榮的家鄉人。

怎麼會這樣?

他恨恨地念著上麵的落款:盛名狀,盛名狀。

突然,心房像被錐子紮了一下。盛名狀,盛名狀=盛縣長。難怪他不題盛九書,原來他不是藏拙,而是動了心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