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世象 第十一章 歡悅(1 / 3)

第二卷 世象 第十一章 歡悅

狄仁青初中畢業就不念書了。

他學習成績很好,居然就不念了,街坊鄰居都以為是他父母的原因,對他們說:“你們的眼光幹嗎這麼短淺?”

他父親狄文榜笑笑,說:“誰不知道念書好?是他自己不想念了,我把天都說破了,就差管他叫爹了。”

問狄仁青自己:“你幹嗎好好的就不念了?”

狄仁青說:“不僅我不念,我還想勸你們的孩子也不念呢。”

“為什麼?”鄰居嚇了一跳。

他說,既然是念書的地方,就應該一心念書,卻整日裏學工、學農、拉練(學軍),念書倒成副業了。既然是這樣,不如直接去做工、務農、當兵,省得瞎耽誤工夫。

鄰居又嚇了一跳。他說的是實情,但眼下的社會氣候,可道而不可道;而不可道卻道之,這孩子聰明得危險。

鄰居回到家裏,對自己的孩子說:“你且記住,離狄仁青遠點。”

狄仁青進了東煉,當了一名管道工。

“東煉”是東方紅煉油廠的簡稱(現在叫燕山石油化學工業總公司),就在本縣的西部,離縣城僅有三公裏之遙。那裏有個壯麗景觀——

一座高聳入雲的燃燒塔。塔上燒的是煉油廠排出的廢氣,每年每月、每天每時、每分每秒,都燒著,是一支巨大的火炬,天空紅透,像一道永不落幕的晚霞。

那一年,狄仁青十七歲,血管裏流的是熱油,兀地就想燃燒,那座塔的澎湃,正與青春的意象暗合,他毫不猶豫地投入了東煉的懷抱。

父親所在的縣屠宰場,也是國營單位,且是有油水的部門,想到那裏當工人的人都擠破了腦袋。狄文榜是一級技工,手藝嫻熟,如庖丁再世,一頭生豬在他手裏,上案、放血、備皮刮毛)、開膛、剔肉、離骨、裝袋,整個流程不過二十分鍾的樣子,比別人省時一倍還多。場領導把他當寶貝,怕他跳槽,很尊崇他。其實,那個時候並沒有效率觀念,省不省時是無所謂的,關鍵的是,他幹活的時候,像在做藝術表演,很上眼,看的人能得到一種享受。那時樂子少,狄文榜能給他們一點滋潤,淡化一下寂寞。聽說他兒子在找工作,領導主動找到他,狄師傅,讓孩子到這兒來吧,好把你的手藝傳給他。狄文榜懂得領導的心思,紅案的手藝一般不外傳,領導是想用這種方式把他“焊”在這兒。不僅焊住他,還饒一個。

跟狄仁青一說,他立馬就搖頭,“到您那裏有什麼意思?忒膩。”

所謂膩,在京西方言裏,是單調、刻板、瑣碎、寡趣的意思。

狄文榜說:“即便是膩,也比你煉油廠好,你知道它什麼時候泄漏一下子、火燒一下子、爆炸一下子?”

狄仁青說:“您那裏就不危險了?整天刀光閃閃的。”

“然而危險的是豬,決不會是人。”

“嘁,豬也懂得仇恨,您沒聽說奧地利的薩爾斯堡就有頭豬叼著刀子把人捅了?”

“你那是胡扯淡!”

狄仁青自己也覺得可笑,嗬嗬地樂起來。他的確沒聽說過豬捅人的事,不過是聽高音喇叭裏說奧地利的薩爾斯堡搞了一次反納粹遊行,便奧地利,便薩爾斯堡,跟真的一樣了。

“那也不去您那兒。”他說。

“為什麼?”

“不為什麼。”

“你可別後悔。”

“那可沒準兒。”

到了東煉廠之後,他感受到了一種攝人魂魄的東西。

煉油廠所處的位置是京西燕山的一個山間盆地,這裏不產石油,隻產石灰、花崗岩和玉米,卻是中國石油工業的命脈所在。原油從哪裏來?一個是華北平原的勝利油田,一個是東北鬆遼平原的大慶油田。都是遙遠之地。怎麼來?地下管道。主管道進了盆地之後,開始在地下分流,通過縱橫交錯的毛細管道,分入幾十個分廠,生產出成品油、天然氣、聚乙烯、聚氯乙烯、石蠟、糖精、西藥等各類化工產品。就是說,這座煉油廠擁有這個國度裏最長的管道和最密集的管道。這是個彈丸之地,卻在風平浪靜的地表之下,彙聚著最大的能量。地火潛湧,終成一炬——那個燃燒塔之所以終日燦爛,是從遠古而來的大地激情!

自己居然就當了一名管道工。

狄仁青心生肅穆,覺得自己是有責任的。

為什麼把一個大型的煉油廠放在一個小小的山間盆地?是戰備的需要。那時候,世界上兩個超級大國,一個“帝”著,一個“修”著,而我們的國度,又是亞非拉革命的燈塔,不能不巍然地屹立著。那個燃燒塔,燒的不是廢氣,而是點燃著信念,是革命的火焰,衝破雲霄,灼烈不息。

狄仁青每天下班之後,都會久久地站在燃燒塔下,久久地凝視著那通紅的火焰,眼含熱淚,激動不已。

那天他們到永定河地段去檢修管道。

永定河上坐落著一座著名的橋:盧溝橋。深埋在地下的輸油管道,到了這裏突然就浮出地麵——

永定河河道廣闊,地質複雜,管道不宜從河床底下通過。便專門架了一座鋼架橋。這座管道橋在盧溝橋的南邊,相距一公裏有餘,平行相伴,成一風景。

管道橋的東岸,住著一個班的解放軍戰士,巡邏、瞭望,常年看守。軍營類似一戶農家院落,養著豬,種著菜,瓜棚豆架,竹籬茅舍。

哨兵老遠就看見了檢修車上“東方紅煉油廠”幾個噴漆大字,便吹響了哨子。車子停在小院外邊,狄仁青和兩個夥伴徒步朝院裏走。一個班的士兵,竟整齊地列著隊伍,齊刷刷地向他們敬禮。這種禮遇,讓他們不堪受用,像做錯了事的孩子,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放了。班長說,你們是娘家人,你們一來,我們就激動。

他們了解到,這個班的戰士,沒有一個是當地人,班長是湖北人,還有一個四川人,其餘的,半數來自陝西,半數來自河南。入伍的時候,一聽說去北京當兵,他們高興得不得了。那裏是首都,有天安門,人民大會堂,人民英雄紀念碑,中國曆史博物館……每個物件兒建築)都燙眼,都讓人激動不已。但他們一來到這裏,每天的活動空間就是軍營與管道橋之間,從軍營走到橋頭,從東岸走到西岸,從西岸走回東岸,從橋頭走回軍營,日出日落,循環往複,毫無變化。一晃三年,說話就要複員了,天安門雖近在咫尺,卻沒有一個人去過那裏。為什麼,管道橋是戰備重地,要用整個生命來精心守護,首長不發話,誰敢貿然行動?家裏來信問,去天安門了沒?回信寫道,自然是去了。並描述道:天安門廣場老大老大,大得一架馬車從這頭走到那頭,要用一整天的時間;天安門城樓好高好高,高得八竿子夠不著。雖寫的是想象中的天安門,但一點也不覺得是在撒謊,人既然就在這裏,就應該理直氣壯地這樣寫。想象的語言不僅感動了家人,也感動了他們自己,他們滿腔豪邁,無一絲憂傷。人們很羨慕當兵的,更羨慕在北京當兵的,人們卻不知道,這些被羨慕者竟整天紮在一個綠豆大的地方,養豬、種菜、巡邏,基本上是不兵的,便問他們,你們這樣出來當兵,就不感到吃虧?他們唇紅齒白,笑容燦爛,反問道:你們說說,這麼重要的地點為什麼不讓別人來看守?

這一句反問,深深地觸動了狄仁青,原來這裏有做人的道理:作為人,隻要心中沒有吃虧的想法,就不會有吃虧的感覺,就會始終活得莊重、自適、歡悅。

從這天起,他的滿腔激情化成了實際行動,不管是分內分外,他都搶著幹,而且主動加班加點。他每天都很晚才回家。

母親劉鳳嬌的生活秩序便被打亂了,不管兒子回來得多晚,她都要等。兒子一進門,她就趕緊去熱菜熱飯,然後一聲不響地坐在一邊,看著兒子狼吞虎咽。

他對母親說:“媽,您以後不必這樣等我,我也老大不小了,幹活兒的時候不會出事。”

劉鳳嬌說:“傻孩子,我不等你等誰?”

劉鳳嬌問狄仁青:“你這樣加班加點,單位給不給你加班費?”

狄仁青搖搖頭,“是我自己樂意這樣幹。”

母親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什麼也沒說。她是想,既然兒子這樣做,就有這樣做的道理,尊重他才是。

狄仁青每天回家,萬籟俱寂,夜色四合,隻有家裏那盞燈還亮著。他遠遠地望去,心裏很溫暖。他覺得自己這樣做,是值的,因為他能享受到母愛的照拂。

一天,他幫著值夜班的師傅檢修焦化廠的管道,埋頭工作中,師傅忘記了徒弟是加班的,支配他幹這幹那。手頭的活幹完了,師傅坐下來小憩,端起那個頭號的搪瓷缸子,很滋潤地喝了一氣,然後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狄仁青做錯了事似的,朝著他傻笑。“怎麼回事?”在問話的同時,他猛地想起了,徒弟早應該下班了,便拍了一下大腿,“瞧我這記性,你趕緊回家。”

這時已淩晨四點,狄仁青飛快地騎著車子。進了小區,家裏的那盞燈果然還亮著,他既感動又羞愧,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媽唉。

到了樓前,燈突然熄了,他木在那裏,心情很複雜。媽應該再等一會兒。媽為什麼要再等一會兒?他在門前徘徊著,敲門的手抬起來又放下、放下了又抬起來。他真想敲門,但又不忍心敲門。母親剛剛躺下,再敲起來,神經衰弱的老人,這一宿就甭想睡了。最後,他靠著門框坐下來,團起身子打盹。他不能睡實,因為眼下的天氣還有些涼。他一會兒像幼小的孩子,滿腹委屈;一會兒又覺得自己的確長大了,因為懂得了憐惜。

天終於亮了。

劉鳳嬌打開房門,見到蜷在門前的兒子,“我的天!”她失聲叫了一聲,“傻孩子,你幹嗎不敲門呢?”

狄仁青站起身來,抱住了母親,“是想敲的,可是您剛剛睡下。”

“可是,我這一宿也沒敢合眼啊!”

母子倆相擁著,都哭了。他們之間,產生了一種很深厚的東西,雖無以言表,卻都同時感覺到了。

到了年底,狄仁青被評為全廠的勞動標兵。在表彰大會上,標兵們被請上了主席台,披紅戴花,和廠領導坐在一起。當主持人宣布請狄仁青同誌代表標兵作典型發言的時候,他的腦袋炸了一下,暫時失去了意識。被人推上前台,他站在那裏,遲遲不講話。他看了一眼台下,黑壓壓的人群,很昂揚的情緒,頓生羞愧。這羞愧,很鋒利,像父親手中的屠宰刀,割得他心頭很疼。

他那樣積極地工作,是沒有功利的,但一站在這裏,就給了人們預謀的感覺。對師傅和工友們他無法解釋,有名譽掃地的感覺。在掌聲的催促中,他還是不說話。最後,他竟掩麵而泣。

主持人隻好把這個程序剪掉了。

表彰會結束之後,人們再也找不到他了。他跑到了廠區背後最高的一處山峰,沐著寒風,直想跳下去。他回眸間,竟一下子看到了那座燃燒塔。平時裏高聳入雲的一個龐大物件,眼下一看,竟是那樣小,小得都有些可笑。這個感覺救了他。與燃燒塔相比,自己算什麼?更微不足道。既微不足道,便不配那驚心動魄的一跳。他灰溜溜地走下山來。

腳一踏上平地,那燃燒塔又兀地高起來,還須仰視。他不禁罵了一句:真操蛋!

他認清了自己,自己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管道工而已,對身外的一切,是無可奈何的。既然無可奈何,聽之任之就是了。

他臉上又有了笑容。

當他坦然地出現在師傅和工友們麵前的時候,大家夥一擁而上,把他舉了起來。“篩你個窩囊廢!”師傅喊道。

一會兒篩上頭頂,一會兒篩落地下,把他的屁股都蹾疼了。

原來大家並不猜忌他當標兵的動機,隻是不滿意他在台上的那個風度,覺得他給管道工丟人了。

狄仁青疼在身上,可樂在心頭。自己究竟是屬於他們的。

之後,他們就慶賀,喝起了大酒。段長發現了,厲聲訓斥:“你們膽子可真大,難道你們不知道,工作期間不許喝酒?”

“段長,您可千萬別生氣。”師傅趕緊迎上前去,涎著笑臉說,“一夥窩囊廢,得給他們灌點酒。”

段長眼神迷糊了一下,但很快又犀利起來,“你們聽好了,下不為例。”

“是,是。”

“你們還給我聽好了,既然喝酒了,就老實些,別他媽的再那麼積極了。”

所謂別再那麼積極,是在說,酒後就別幹活了,省得出了差錯。

這就等於放了他們半天假。

段長走後,他們滿心感激,但嘴上卻說:“哪兒有這麼當領導的?”

狄仁青微醺著往家裏走。走到樓口,他突然笑了起來。窩囊廢。原來我是個窩囊廢。他覺得這個叫法真好,讓人低微,輕鬆,甚至快樂。他抖摟抖摟肩膀,懈鬆了一下。

父親狄文榜正在喝酒。

兒子第一次這麼早的歸來,讓他有些吃驚。而且身上還散發著隱約的酒味,便哼了一聲,“你小子是不是學壞了?”

狄仁青從懷裏掏出那張獎狀展給他看,“難道這就是學壞?”

狄文榜隻是掃了一眼,“拿一邊去。”

母親劉鳳嬌戴上老花鏡,一個字一個字地讀獎狀上的文字,喜悅,鄭重,欣慰。然後在灶間調了一鐵勺糨糊,把獎狀貼在牆上。她說:“咱們家裏,應該有這麼一個。”

這樣鄭重的一個擺放,倒讓狄仁青自己感到難為情了,他不敢往牆上看。狄文榜見狀,點點頭,“你倒還有些自知之明。”

飯桌上隻有兩碟小菜,一小碟煮花生米,一小碟拌香菜根。量少得隻有象征意義。用他自己的話說,喝酒,為的不是口腹,而是活著的感覺。從肉案上下來,如果徑直就狼吞虎咽一番,就跟豬差不多了。所以,就得拿酒鋪墊鋪墊。既然是鋪墊,弄那麼多菜幹嘛?浪費,可恥。他每次喝酒的時間都很長,一進門就端酒盅,直至熄燈時分。他認為,沒心沒肺的一介小民,最富餘的就是時間,不好好消受一下,就可惜了。所以,他把喝酒叫喝光陰,感受光陰的意思。

他喝酒的時候,一定要老伴坐在自己身邊。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菜也不見下。老伴總想給他再添點菜,他總是不讓,他說:“好話就是菜——

你就呆在那裏,跟我說話就是了。”

所謂好話,不過是一些家長裏短、油鹽醬醋。話題陳舊、重複、瑣碎,無關痛癢。但他們每天都聊得有滋有味,不厭其煩。他們的感情可真好,有時還逗一個媚眼兒。每見到這樣的情景,狄仁青的心裏都熱一下子,對自己說,將來自己有了媳婦,也應該是這樣的。

狄文榜的酒喝得也真好。他喝那麼長時間,從來沒見他醉過。哈一哈口氣,竟連一點酒味都沒有。不知道他的酒都喝到哪兒去了。

狄仁青見兩個老人聊得那麼好,覺得自己呆在跟前有些多餘,便往裏屋出溜。狄文榜指一指角落裏的一隻杌凳,“你坐過來。”

狄仁青就很馴順地坐過來。

老人又指一指牆上的獎狀,說:“你且記住,它即便貼在那裏,你也應該當做那裏什麼都沒有。”

老人說:“我在紅案上幹了那麼多年,一張獎狀都沒得過,但咱的手藝哪個不服?咱的人品哪個不敬?我不給你講過多的道理,你就記住一點,人們心中敬佩你,那才是真正的獎賞。”

本來就難為情,老人家這麼一說,狄仁青就更難為情了,他嘿嘿地傻笑。

狄文榜知道兒子聽進去了——因為狄仁青有個習慣,隻要什麼打動了他,他都會傻笑。便滿意地揮揮手,“你休息去吧。”

狄仁青的確是聽進去了。不是因為老爺子的家長地位,而是他本人的“格”。

前幾年鬧災荒,糧食不夠吃,為了填飽肚子,大家想盡了辦法。屠宰場的職工因為跟肉近些,就往家捎帶剔過肉的骨頭。用骨頭燒一大鍋湯,放進土豆、菜梗,甚至樹葉,做主食。因為有油星,吃得下,吃得飽。

狄文榜自然也要往家捎回骨頭。公家悲憫,允許大家“沾”這點實惠嘛。但他的骨頭跟別人不同,是真正的骨頭,上邊一點肉星都不沾。他不是要耍耿直,而是珍惜自己那一級技工的聲譽。既然是大手筆,手下就不能拖泥帶水,就要剔得幹淨利落。別人有意含糊一點,多留點附著物,他不反對,誰讓日子這麼寡淡呢,不必小看人家。人一刻薄了,就活得假了。但自己不成,自己是屠宰場唯一的一個一級技工,純正的手藝是命。

寡白寡白的骨頭拿回家去,劉鳳嬌直笑,“這樣的玩意兒連狗都不會聞的。”

他也笑,“那是狗不會吃。”

狄文榜親自下廚,燒出的湯,燉出的菜,比帶肉的骨頭沒什麼兩樣。

瘦骨也肥腴,這就怪了。

狄文榜對劉鳳嬌說,關鍵還在人。把骨頭用醋浸一下,這叫拔酥;燉的時候,要用文火,這叫巧取。酥骨頭配文火,骨髓和油會慢慢地滲出來,都溶進湯裏。大火則相反,就像從窩裏往外叫兔子,你越是大聲地叫,它反而發怵,拚命往裏縮。大火生滾湯,滾湯就是那個叫聲,腔子裏的東西,會給“潑”回去,窩著不出來,湯就薄了。

劉鳳嬌說:“真有你的。”

能把瘦日子過得這樣用心、有趣、快樂的人,狄仁青從來沒見過,他覺得這個爹很好,應該尊重他。

別看狄文榜是個屠宰匠,但他有個特別的習慣,就是抄書。他每天酒後,都要在飯桌上攤開自製的黃表紙本子,抄上一節。這是他父親留下的家風。父親生前是唐山陶瓷廠的陶瓷工,整天與華美的搪瓷打交道。因而他悟出這麼一個道理:搪瓷雖然有大名,雖然華美,但易碎,隻有詩書傳家久、繼世長。

狄文榜眼下抄的是一本小冊子《古典詩歌發凡》,作者是李玄深。他已經抄到第六章:章法。他抄道:

古典詩歌的結構組織,隱隱中有一定的法度,前人稱之為章法。

元代範槨首先用“起、承、轉、合”四字為近體詩的分段稱謂。

譬如絕句,每首四句,第一句“起”,次句為“承”,三句為“轉”,末句則為

“合”——

他抄著眼皮沉起來,他搖搖頭。今天的酒稍稍有些多——

兒子的獎狀,雖然他表麵上不以為然了一下子,但心裏究竟是喜的,啜飲的節律不由自主地變了。他放下筆,去睡了。他抄書,從來都聽從身體的召喚,累了就歇,絕不強弩。這樣,他躺下就著,睡得香些。

父親離開不久,兒子就從裏屋出來了。他看到本子還在桌上攤著,很自然地坐下去,接著往下抄。不是因為心情好,是爺倆的默契,隻要本子還攤著,兒子就得給續上一段。

以前抄書是因為買不起書,或是書已絕版,買不到了。但他們抄過的書,多數在街上的新華書店裏就有,而且定價也很低,既買得到也買得起。他曾對父親說,就別抄了,咱買一本算了。父親白了他一眼,“你懂什麼?真正屬於自己的書,都是抄來的。”

抄書自然能加深記憶,加深理解,但這都不是父親的本意。抄來抄去,狄仁青有了自己的心得:抄書的時候,心情比什麼時候都平靜,覺得這世上最親的東西,就隻有字了。他想,父親之所以主張抄書,或許是因為抄書可以養心,不生多餘的欲望。

抄著抄著,狄仁青酒意全消,心明眼亮,無一絲倦意。他覺得父親的字寫得真好,那些鋼筆行書,如果用毛筆放大到宣紙上,會是了不起的書法作品。而自己的字,寫得那麼拘謹,那麼小氣,有些對不起這精心剪裁的黃表紙。他生出慚愧,命令自己再用心些。到了一個時候,一定要超過自己的父親。

一個屠宰匠,竟寫得一手好字,這是哪兒的道理?他笑著搖搖頭。

他抄到一首叫《迢迢牽牛星》的例詩——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纖纖擢素手,劄劄弄機杼。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漢清且淺,相去複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竟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淚。他感到很奇怪:形勢大好,生活大好,怎麼憑空就生出傷情愁緒?

他想女人了。覺得這麼溫柔的日子,應該有個女人,像母親那樣的女人。

那時候,不管是機關、廠礦、學校、軍營,還是農村,都時興辦報。講階級鬥爭、政治掛帥,沒有無產階級的陣地怎麼行?有油印,也有鉛印,均是戰地小報的性質。

東方紅煉油廠是國家大廠,自然印得起報,報紙的名字就叫《東方紅》,半月刊,套紅印刷。

屠宰場竟也有一張鉛印小報,不定期,報名很有生機,叫《春汛》。

這一點也不奇怪。因為屠宰場的鄰居,是縣辦印刷廠——京西先鋒印刷廠。雖然是縣辦廠,卻承印《學大寨》、《華北民兵

》等著名的雜誌。因感染著時代風氣,對政治是很敏感的。廠領導覺得,屠宰場如果辦不起報,慚愧的應該是印刷廠,便主動找上門去,你們也辦一張,我們無償給印。並說,我們的叫《

春雷》,你們的就叫《春汛》,有“雷”,豈能無“汛”?我們呼應一下子。

那時的小報多是轉載最高指示和“兩報一刊”社論,大同小異,但也拿出一定版麵發表本廠職工寫的“檄文”與“詩歌”,自然會傳遞出一些本廠信息,就有了小小的地方特性。

狄文榜抄書抄得胸中有了些東西,尤其是他抄過《古典詩歌發凡》,對《春汛》上登載的詩歌頗不以為然,覺得那不是詩,隻是些順口溜。便去了一趟廠辦。因為編輯部組)就設在廠辦,編輯由廠辦的工作人員兼任。他進廠快二十年了,從來就沒到這個地方來過,所以在場的那個人不認識他,很不熱情地問,“你找誰?”

“就找你。”

“你是誰?”

“我是我。”

“幹什麼?”

“談平仄。”

他劈頭就跟人家說,寫詩光有熱情不成,也要講一點基本的做法;寫的既然是律詩,就得講一點平仄。譬如七言律詩,一般的是“平起式”,起聯(起兩句),應該是:平平起)仄仄仄平平(韻)/仄仄(對)平平仄仄平(韻)……

那個人一臉的迷茫,打斷了他,“你跟我談這個幹嗎?”

“因為你是編報的。”

於是,次聯,三聯,結聯,依次講下去,整個人都沉浸其中,絲毫不顧及人家的表情。

那個人終於煩了,質問道:“負責編報的,是你還是我?”

他愣了一下,表情嚴肅地說:“這有什麼關係?我隻對平仄負責。”

“我看你這個人有問題。”那個人說,“你知道問題的性質是什麼嗎?反對工人群眾占領革命陣地,替資產階級反攻倒算。”

狄文榜嚇了一跳,說:“你不要給我扣帽子,俗話說磨刀不誤砍柴工,我的意思是想讓工人群眾的武器更鋒利些。”

那人說:“你不要狡辯,偉大導師說過,批判的武器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你要對你自己說過的話負責。”

狄文榜拍了一下桌子,“小小的年紀,你會不會說話?”

那人也不示弱,也拍了一下桌子,“來人!”

聞聲來了兩個人。

那個人指了指狄文榜,“這兒跳出來一個現行反革命,給我抓起來。”

來人中有個人認識狄文榜,他愣了一下,湊到那個人的耳邊小聲說道:“這個人可不是別人,他是狄文榜、狄師傅。”

那個人自然知道狄文榜在屠宰場的地位,便皺了皺眉頭,“怎麼這麼巧?”

他笑了笑,表現出很大度的樣子,“念你是狄文榜、狄師傅,今天的事就算了。”

狄文榜卻說:“不能就算了。”

“你還想怎麼樣?”那個人吃了一驚,覺得狄文榜不知深淺。

“你等著,過兩天我還來找你。”撂下這麼一句話,狄文榜氣哼哼地走了。

過了兩天,他果然來了,手裏拿著幾張黃表紙,“我要讓你看看,什麼叫真正的詩。”

那個人叫趙衛東。趙衛東知道狄文榜是來鬥氣的,便很不情願地接過那幾張紙。上眼一掃,他鄭重起來,因為紙上的字寫得真好,灑脫,有功夫。“這是你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