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南歐(2 / 3)

我所看到的這種人體遺形,大多是痛苦地躺在地上或台榻上掙紮,隻有極少數靠壁站著。在這樣的災難中居然能站著死亡,讓人頓生敬意。在一個瓦罐製造工場,有一個工人的人體抱肩蹲地,顯然是在承受窒息的暈眩。他沒有倒地,隻想蹲一蹲,憩一會兒就起來。誰知這一蹲就蹲了一千多年。更讓他驚訝的是,重見天日之時,發現自己的身體竟然變成了自己的作品,都成了硬邦邦的石頭。

因此,龐貝廢墟中這位抱肩蹲地的工人,仿佛是又一座《思考者》雕塑,思考著人類如何異化為勞動對象,然後以身作則。

記得馬克·吐溫在一篇文章中說,他在這裏見過一具挺立著的龐貝人遺體,非常感動。那是一個士兵,在城門口身披甲胄屹立在崗位上,至死都不挪步。我沒有見到這位士兵的人體模型,算起來馬克·吐溫來的時候龐貝古城隻開挖了一小半,費奧萊裏為模殼注石膏漿的方法還沒有發明,因此他見到的應該是一具骨骼。

馬克·吐溫除了感動之外也有生氣的時候。龐貝城的石材路上有深深的車轍,他走路時把腳陷進去了,絆了一下。他由此發火,斷言這路已經很久沒有整修了,責任在城市的道路管理部門,這個推斷使他見到死亡者的遺骨也不悲傷了,因為任何一個死亡者都有可能是道路管理人員。

我覺得馬克·吐溫的這種推斷過於魯莽。石材路一般都不會因為有了車轍就立即更換,有經驗的駕車人也不會害怕這些車轍。從龐貝古城的道路整體狀況看,有關管理人員還算盡職。馬克·吐溫把自己偶然陷腳的原因推給他們,又無限上綱,直到連他們慘死了也不原諒,過分了。即便是幽默,也不應該超越最起碼的人道界限。

比馬克·吐溫更為過分的指責,出自一大批虛偽的道德學家,我們在各種介紹龐貝的文章書籍中常常能聽到他們的聲音。他們未必來過這裏,憑著道聽途說,想像這座城市的生活非常奢侈糜爛,因此受到了上帝的懲罰。奢侈糜爛的證據是公共浴室、私家宅院、妓院和不少春宮畫。其實在我看來,這裏呈現的是古羅馬城市的尋常生態,沒有任何需要被懲罰的理由,隻不過後人見到的其他廢墟裏全然失去了感官生活信號,一在這裏見到就大驚小怪了。平心而論,龐貝在整體上還顯得比較收斂,反襯著後世帝王如何一步步把排場撐大,隨之又撐大都市的。歌德一七八七年三月十一日到達這裏,他在當天的筆記裏寫道:

龐貝又小又窄,出乎參觀者的意料之外。街道雖然很直,邊上也有人行道,不過都很狹窄。房屋矮小而且沒有窗戶,房間僅靠開向庭院或室外走廊的門採光。一些公共建築物、城門口的長凳、神廟,以及附近的一座別墅,小得根本不像是建築物,反而像是模型或娃娃屋。但這些房間、通道和走廊,全都裝飾著圖畫,望之賞心悅目。牆上都是壁畫,畫得很細膩,可惜多已毀損。

《意大利之行》

歌德的這種感覺我們也有,但這裏包含著某種錯覺。我們平時去看正在建築中的樓房地基時也會驚訝每個房間為什麼如此之小,其實這是因為室內空間尚未形成和裝飾,一個個房間隻以有限的地基麵積對比在無垠的天地之間,隻能顯得狹窄。龐貝廢墟的多數民房遺跡也成了這種開放式的地基,因此就有了歌德的這番驚訝。後來他進入了那些比較完整、又有器物裝飾的房間後感覺就不同了,說:“龐貝的屋子和房間看似狹窄,卻仿佛又很寬廣。”

法國史學家泰納(Taine)比歌德早來二十多年,得出的結論是:“他們的生活享受遠不如我們現在這樣舒適多樣,這樣多彩多姿。”從時間上說,幾乎所有斷言龐貝城因奢侈糜爛而受到上帝懲罰的道德評論家們都是在泰納之後,甚至在歌德之後才來的,他們沒有心思去閱讀泰納和歌德的文章。

在我看來,龐貝城也有奢侈糜爛,但在整個城市如此慘烈地毀滅之後,居然會有那麼多評論家說它隻是受到了應有的懲罰,實在有點不道德,盡管他們也算是道德評論家。他們不敢像泰納那樣承認,自己的生活其實要比龐貝人舒適得多。

我鄙視一切嘲笑受難者的人。我懷疑,當某種災難哪一天也降落到他們頭上,他們會做什麼。他們當然絕對不會去救助別人,因為別人有道德缺陷,正在接受懲罰,於是他們就趁火打劫、謀財害命,來幫助完成那種處罰。事後,他們萬一幸存,又會滔滔不絕地成了一個出淤泥而不染的道德學家。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