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南歐(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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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貝城災難降臨之時,倒是處處閃爍著人性之光。除了馬克·吐溫提到的那位城門衛士之外,除了很多人體遺形表現出的保護兒童和老人的情景之外,我心中最高大的人性形象是一個有名有姓的人,他就是《自然史》的作者老普林尼(Gaius Plinius Sedus)。

稱他老普林尼,是因為還有一位小普林尼(Gaius Plinius Caecilius),是他的外甥,後來又收為養子。這位小普林尼是羅馬帝國曆史上著名的散文作家。羅馬的散文有很大一部分其實是書信,這種傳統是由西塞羅(Marcus Tullius Cicero)發端的,小普林尼承襲這一傳統,成了寫漂亮書信的高手。我在幾年前曾讀到過中國學者朱龍華教授寫的《羅馬文化與古典傳統》一書,對朱教授細致分析的從西塞羅到小普林尼的文學表達方法很感興趣,後來就在小普林尼的書信中發現了他向一位曆史學家講述龐貝災難的那一封,其中提到了老普林尼犧牲的過程。這是人類從這場災難中惟一接收到的一個現場幸存者的完整敘述,何況他正巧是個散文家,其珍貴程度,自可想像。

老普林尼是一位傑出的科學家,又是當時意大利的一位重要官員,龐貝災難發生時他擔任意大利西海岸司令(又稱地中海艦隊司令)。真不知道他長達三十七卷的巨著《自然史》和其他百餘卷的著作是怎麼抽空完成的。

據小普林尼信中記述,出事那天中午,老普林尼聽說天空出現了一片奇怪的雲,便穿上靴子登高觀察,看了一會兒便以科學家的敏感斷定事情重要,立即吩咐手下備船朝怪雲的方向駛去,以便就近觀察。

但剛要出門,就收到了維蘇威火山附近居民要求救援的信。他當機立斷放棄科學觀察,命令所有的船隻都趕到災區去救人,他自己的船一馬當先。燙人的火山灰、燃燒過的碎石越來越多地掉落在船上,領航員建議回去,老普林尼卻說:“勇敢的人會有好運。”他命令再去救人。作為艦隊司令,他主要營救逃在海上或躲在岸邊的人。他抱著瑟瑟發抖的朋友們,不斷安慰,為了讓他們鎮靜下來,自己滿麵笑容,洗澡、吃飯,把維蘇威火山的爆發解釋為由爐火引起的火災。他甚至在火山灰中酣睡,直到別人擔心他被埋沒,把他叫醒。最後,他號召大家去海灘,因為那裏隨時可以坐船逃離,但到了海灘一看,火山爆發引起大海發狂,根本無法行船。

大家坐在海灘上,頭上縛著枕頭,以免被碎石傷害。但是,火焰越來越大,硫磺味越來越濃,人們開始慌亂奔逃,卻不知逃到哪裏去。就在這時,老普林尼突然倒地,他被火山灰和濃煙窒息而死,終年五十六歲。

因此,龐貝災難的犧牲者,不僅僅是普通市民,至少還有一位,歐洲古代最博學的科技史家。

小普林尼那年十八歲,竟然僥幸逃出來了。這封信是二十五年之後寫的,那時他已經是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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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這位因窒息而閉眼的老普林尼深深關注,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在歐洲較早地眯眼遠望,看到了中國。

我沒有讀過他的《自然史》,據朱龍華教授在《羅馬文化與古典傳統》一書中的引述,老普林尼已經寫到中國人“舉止溫厚,然少與人接觸。貿易皆待他人之來,而絕不求售也”。他當時把中國人叫成“賽裏斯人”。

他說這句話的時間是那麼早,比馬可·波羅來華早了一千二百年,比利瑪竇來華早了一千五百年!他是通過什麼途徑知道中國人的這些特點的呢?大概是幾度轉說,被他打聽到了。作為一個科學家,他會篩選和分析,最後竟然篩選出了“舉止溫厚”這個概念,把儒家學說的基本特征和農耕文明的不事遠征,都包括在裏邊了。

他寫《自然史》的時代,在中國,王充在寫《論衡》,班固在寫《漢書》。龐貝災難發生的那一年,班固參加了諸儒在白虎觀討論五經異同的會議,後來就有了著名的《白虎通義》。這也就是說,中華民族雖然已經擁有了先秦諸子以及屈原、司馬遷,此時還正在構建自己更係統的精神基座。

“舉止溫厚”的王充、班固他們不知道,在非常遙遠的西方,有人投來關注的目光。但那副目光已經在轟隆轟隆的大災難中埋葬,埋葬的地方叫龐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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