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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有很多美好的詞彙,可以分配給歐洲各個城市,例如精致、渾樸、繁麗、暢達、古典、新銳、寧謐、舒適、奇崛、神秘、壯觀、肅穆……,其中不少城市還會因為風格交叉而不願意固守一詞,產生爭逐。
隻有一個詞,它們不會爭,爭到了也不受用,隻讓它靜靜安踞在並不明亮的高位上,留給那座唯一的城市。
這個詞叫偉大,這座城市叫羅馬。
偉大是一種隱隱然的氣象,從每一扇舊窗溢出,從每一塊古磚溢出,從每一道雕紋溢出,從每一束老藤溢出。但是,其他城市也有舊窗,也有古磚,也有雕紋,也有老藤,為什麼卻乖乖地自認與偉大無緣?
羅馬的偉大,在於每一個朝代都有格局完整的遺留,每一項遺留都有意氣昂揚的姿態,每一個姿態都經過藝術巨匠的設計,每一個設計都構成了前後左右的和諧,每一種和諧都使時間和空間安詳對視,每一回對視都讓其他城市自愧弗如,知趣避過。
因此,羅馬的偉大是一種永恒的典範。歐洲其他城市的曆代設計者,連夢中都有一個影影綽綽的羅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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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去羅馬,約了一幫友人,請一位大家都認識的特殊友人蔣憲陽先生帶隊。蔣憲陽的特殊,在於他原本是上海的著名男高音歌唱家,因熱愛意大利美聲唱法而定居羅馬多年。他先開車到德國接我們,然後經盧森堡、法國、摩納哥去意大利,一路上見到雕塑、宮殿無數,但隻要我們較長時間地駐足仰望,他就豎起一根手指輕輕搖動,說:“不!不!要看羅馬的,那才是源頭。”我們笑他過分,他便以更自信的微笑回答,不再說話。但是一進羅馬就反過來了,沉默的是我們,大家確實被一種無以言喻的氣勢所統懾,而他則越來越活躍,每到一個地方滿臉都是反問:“怎麼樣,我沒說錯吧?”
今天我再次叩訪羅馬已有思想準備,夥伴們聽了我的介紹也精神抖擻,隻想好好地領受一座真正偉大的城市。但是,誰能想到,最讓人驚訝的事情發生了。
夥伴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呆看半晌,便回過頭來看我,像是在詢問怎麼回事,但他們立即發現,我比他們更慌神。
原來,眼前的羅馬幾乎是一座空城!
這怎麼可能?
家家商店大門緊閉,條條街道沒有行人。
千年城門敞然洞開,門內門外闐寂無聲。城門口也有持劍的衛兵,但那是雕塑,銅肩上站著一對活鴿子。
即便全城市民傾巢出征,也不會如此安靜。即便羅馬帝國慘遭血洗,也不會如此死寂。
當然偶爾也從街角冒出幾個行人,但一看即知也是像我們這樣的外國來訪者,而不是城市的主人。好不容易見到兩位老者從一間屋門裏走出來,連忙停車詢問,才知,昨天開始了長假期,大家全都休假去了。據說,五千八百萬意大利人這兩天已有三千萬到了國外。
如此的人數比例我很難相信,但是後來住進旅館後看到,電視台和報紙都這麼說。
曆來羅馬隻做大事。我站在空蕩蕩的大街上想,這寬闊的路,這高大的門,這斑駁的樓,曾經見過多少整齊的人群大進大出啊,今天,這些人群的後代浩蕩離去,大大方方地把一座空城留給我們,留給全然不知來路的陌生人,真是大手筆。
在中國新疆,我見過被古人突然遺棄的交河古城和高昌古城,走在那些頹屋殘牆間已經驚恐莫名。一般人對極端性審美圖像的接納是有限度的,我知道那種荒廢日久的空城很美,卻總是不敢留在黃昏之後,不是怕盜賊,而是怕氣氛。試想,如果整整一座西域空城沒有一點動靜,月光朦朧,朔風淒厲,腦畔又浮出喜多郎的樂句,斷斷續續,巫幻森森,而你又隻有一個人,這該如何消受?
今天在眼前的,是一座更加古老卻未曾荒廢的龐大空城,對我來說也有極大的消受難度。沒有人就沒有了年代,它突然變得很不具體。那些本來為了召集人群、俯視人群、笑傲人群、號令人群的建築物怎麼也沒有想到哪一天會失去人群,於是便傲然於空虛,雄偉於枉然。但是,沒有對象的咆哮可能更其響亮,沒有年代的街道盛得下全部故事,空虛的傲然傲然到了天際,枉然的雄偉雄偉到了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