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的生態景觀幾百年來沒有太大變化,那麼一個與我們中國關係密切的人物也應該熟悉這副景象。他從這兒走出,然後在遙遠的東方思念著這一切。這對他是一種預先付出的精神代價,報償卻是驚人,那就是以後很多西方人一次次念叨著他的名字開始思念東方。
當然,我是說馬可·波羅。
馬可·波羅是否真的到過中國,他的遊記是真是偽,國際學術界一直有爭議,而且必將繼續爭論下去。沒有引起爭議的是:一定有過這個人,一個熟悉東方的旅行家,而且肯定是威尼斯人。
關於他是否真的到過中國,反對派和肯定派都拿出過很有力度的證據。例如,反對派認為,他遊記中寫到的參與攻打襄陽,時間不符;任過揚州總管,情理不符,又史料無據。肯定派則認為,他對元大都和盧溝橋的細致描繪,對刺殺阿合馬事件的準確敘述,不可能隻憑道聽途說。我在讀過各種資料後認為,他確實來過中國,隻是在傳記中誇張了他遊曆的範圍、身份和深度。
需要提醒學術界注意的是,他原本隻是一個放達的旅行家,而不是一個嚴謹的學者。寫遊記,並不是他出遊的目的,事先也沒有想過,因此後來的回憶往往是隨興而說。其實這樣的旅行家,我們現在還能看到,一路的艱辛使他們不得不用誇張的口氣來為自己和夥伴鼓氣,隨處的棲宿使他們不得不以激情的大話來廣交朋友,日子一長便成習慣,有時甚至把自己也給搞糊塗了,聽他們說旅行故事總要打幾分折扣。因此,我們不能把馬可·波羅的遊記當作科學家的考察筆記來審讀。
當然這中間還應考慮到民族的差別,意大利人至今要比英國人、德國人隨意。隨意就有漏洞,但漏洞不能反證事情的不存在。不管怎麼說,這位隨意順興、誇大其詞的旅行家其實非常可愛,正是這份可愛,使他興致勃勃地完成了極其艱難的曆史之旅。
盡管遊記有很多缺點,但一旦問世就已遠遠超越一人一事,成了歐洲人對東方的夢想底本,也成了他們一次次冒險出發的生命誘惑。後來哥倫布、達伽馬等人的偉大航海,都是以這部傳記為起點的,船長們在狂風惡浪之間還在一遍遍閱讀。如果它已經被公認為西方發現東方的動力,那麼,有點漏洞又算什麼?
因為有這番想法,我在威尼斯小巷中漫步時老是帶有一種感激心理。感謝這些小巷磨煉過一種腳步,一種把世界走通的腳步。
當年,他一個人遊走在中國人之間,現在,有很多中國人遊走在他家門前。我在威尼斯小巷間鬧過好幾次笑話,都與中國遊客有關。大多是我在這裏遇到了一批批四川來、浙江來或湖南來的讀者朋友,寒暄一番依依告別,各自鑽入小巷;但麻煩的是,剛轉了兩個彎再度相見,大笑一陣又一次分手,轉悠了幾圈又當麵相撞。後來連大笑也嫌重複太多隻想躲避,剛退到牆後,卻見身邊小船上另一批朋友在叫我。
我有時想,這莫不是馬可·波羅在天之靈在跟我們開玩笑吧?要在這裏開玩笑,他一定先找中國人。見到自己家鄉一下子轉來轉去地出現那麼多中國人,他一定高興。
3
成天吵鬧的威尼斯也有安靜的時候。
我想起一件往事。
兩年前我在一個夜晚到達,坐班車式渡船,經過十幾個停靠站,終點是一個小島,我訂的旅館在島上。這時西天還有一脈最後的餘光,運河邊的房子點起了燈,燈光映在河水裏,安靜而不冷落。
燈光分兩種,一種是沿河咖啡座的照明,一種是照射那些古建築的泛光。船行過幾站,咖啡座已漸漸關閉,隻剩下了泛光。這些泛光不亮,使那些古建築有點像勉強登台的老人,知道自己已經不適合這樣亮相。浸泡在水裏的房子在白天溶入了熙熙攘攘的大景觀,不容易形成凝視的焦點,此刻夜幕刪除了它們的背景,燈光凸現了它們的頹唐。本來白天與我們相對而視,此刻我們躲進了黑暗,隻剩下它們的孤傷。
前麵臨水的這排房子展示日久,又無依無靠,因此損害嚴重,已很少付諸實用。有幾幢已被某些國際公司“認領”,名曰維修,實則廣告。
班車式渡船一站站停泊,乘客很多。細細一看幾乎都不是遊客,而是本地居民,現在才是他們的時間,出來活動了。踩踏著遊人們拋下的垃圾汙穢,他們從水道深處的小巷裏出來,走過幾座小橋來到碼頭,準備坐船去看望兩站之外的父母親,或者到廣場某個沒有關門的小店鋪去購買一些生活用品。他們成天在人聲中淹埋,所以在渡船上見到陌生人也不再動用太多的禮貌,隻是木然地站著,無語無笑。有一部分人是剛剛關門的店鋪的職員,神情疲憊,遇見熟人打個招呼,卻也沒有笑容。
開始下雨了,船上乘客越來越少,最後隻剩下五六個,都與我一樣住在小島。進入大河道了,雨越下越大,已成滂沱之勢,我在擔憂,到了小島怎麼辦?怎樣才能冒雨摸黑,找到那家旅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