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吹來的海風,又濕又涼,我眯著眼睛向著黑森森的海水張望,這是亞得裏亞海,對岸,是麻煩重重的克羅地亞。此時的威尼斯已是一片猙獰,使我聯想到古代從泉州出發的航船經過千辛萬苦終於在這裏艱難靠岸的情景,又聯想到海潮一次次乘人不備夜半肆虐的架勢。
這倒也罷了,可是明天一早,它還要梳妝打扮,淒然一笑,忙忙碌碌地接待專來尋找嫵媚的旅客。
登岸後涼雨如注,我又沒有傘,隻得躲在屋簷下。後來看到屋簷與屋簷之間可走出一條路來,便挨著牆壁慢慢向前,遇到沒屋簷的地方抱頭跑幾步。此刻我不想立即找旅館,而是想找一家餐館,肚子實在很餓,而在這樣的深更半夜,旅館肯定不再供應飲食。但環視雨幕,不見燈光人影,隻聽海潮轟鳴。
不知挨到哪家屋簷,抬頭一看,遠處分明有一盞紅燈。立即飛奔而去,一腳進門,見到的竟然是兩個中國女孩,果然是一家中國餐廳!
何方華夏兒女,把餐廳開到這小小的海島上,半夜也不關門?我喘了一口氣,開口便問。
回答是,浙江溫州樂清。
4
莎士比亞寫過一部戲叫《威尼斯商人》,這使很多沒來過威尼斯的觀眾也稍稍領略了當年這座城市的商市風貌,又對這裏的商人產生了某種定見。
我在這裏見到了很多的威尼斯商人,總的感覺是本分、老實、文雅,毫無奸詐之氣。由此進一步證實了我以前的一個判斷:隻有發達的商市才能培養良好的商業人格,投機取巧、狡詰奸詐,不是因為太懂商業而是因為不懂商業。
到一家玻璃製品店逛逛,店主人邀請我破例到隔壁參觀燒製過程,理由隻是他喜歡中國文化。見他燒得嫻熟便隨口叫他師傅,他連忙說不,整個威尼斯沒有幾個師傅,他還是徒弟。爐火照得他滿臉通紅,估計年齡已六十開外。
最難忘的,是一個賣麵具的威尼斯商人。
意大利的假麵喜劇本是我研究的對象,也知道中心在威尼斯,因此那天在海邊看到一個麵具攤販,便興奮莫名,狠狠地欣賞一陣後便挑挑揀揀選出幾副,問明了價錢準備付款。
攤販主人已經年老,臉部輪廓分明,別有一份莊重。剛才我欣賞假麵的時候他沒有任何反應,甚至也沒有向我點頭,隻是自顧自地把一具具假麵拿下來,看來看去再掛上。當我從他剛剛掛上的假麵中取下兩具,他突然驚異地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等我把全部選中的幾具拿到他眼前,他終於笑著朝我點了點頭,意思是:“內行!”
正在這時,一個會說意大利語的朋友過來了,他問清我準備購買這幾個假麵,便轉身與老人攀談起來。老人一聽他流利的意大利語很高興,但聽了幾句,眼睛從我朋友的臉上移開,擱下原先準備包裝的假麵,去擺弄其他貨品了。
我連忙問朋友怎麼回事,朋友說,正在討價還價,他不讓步。我說,那就按照原來的價錢吧,並不貴。朋友在猶豫,我就自己用英語與老人說。
但是,我一再說“照原價吧”,老人隻輕輕說了一聲“不”,便不再回頭。
朋友說,這真是強脾氣。
但我知道真實的原因。老人是假麵製作藝術家,剛才看我的挑選,以為遇到了知音,一討價還價,他因突然失望而傷心。是內行就應該看出價值,就應該由心靈溝通而產生尊重。
這便是依然流淌著羅馬血液的意大利人。自己知道在做小買賣,做大做小無所謂,是貧是富也不經心,隻想守住那一點自尊。職業的自尊,藝術的自尊,人格的自尊。
去一家店,推門進去坐著一個老人,你看了幾件貨品後小心問了一句:“能不能便宜一點?”他的回答是抬手一指,說:“門在那裏。”
這樣的生意當然做不大,這樣的態度也實在太離譜,當然也不是所有的意大利商家都是如此,但無論如何,這裏留下了一種典型。
冷冷清清、門可羅雀,這正是他們支付的代價,有人說,也是他們人格的悲劇。
身在威尼斯這樣的城市,全世界旅客來來往往,要設法賺點大錢並不困難,但是他們不想。店是祖輩傳下的,半關著門,不希望有太多的顧客進來,因為這是早就定下的規模,不會窮,也不會富,正合適,窮了富了都是負擔。因此,他們不是在博取錢財,而是在固守一種生態。
歐洲生活的平和、厚重、恬淡,部分地與此有關。
如果說是悲劇,我對這種悲劇有點尊敬。
我們看夠了那種光燦熠熠的鬧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