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符咒(3 / 3)

我在市中心著名的老橋上方看到一種奇怪的舊建築,似房似廊,貫穿鬧市,卻密封緊閉,隻開一些小窗,便問一位導遊,他說,這是美第奇家族穿行於不同住處間的走道。他們不會像舊式貴族官僚那樣戒備森嚴地在官道上通過,但又不敢毫無遮攔地與市民並肩而行。這條空中走道活生生地呈示著他們與市民之間的尷尬關係,而這種呈示又會把尷尬繼續推進。

對於在厭倦中培育起來的對立,美第奇家族缺少思想準備。隻是連最自信的羅倫佐也奇怪地發現,越來越多的市民都向一家修道院湧去,而柏拉圖學園早已門可羅雀。

市民是去聽修道院院長薩伏納洛拉(Savonarola)講道的,講道的內容是批判佛羅倫薩城裏的奢侈之風、腐敗之氣,認為這完全背離了基督精神。這樣的講道契合市民的切身感受,很有鼓動力,而更讓人震撼的是,薩伏納洛拉指名道姓地批判了美第奇家族和羅倫佐本人,而且自詡有預言能力,警告佛羅倫薩如果不改邪歸正,必定有災難降臨。於是,佛羅倫薩市民以敬佩和驚慌的心情聚集在他周圍,他以宗教淨化和社會批判這兩條路,成了世俗市民的精神領袖。後來法國入侵、局勢混亂,他也就被市民選為執政,取代了美第奇家族。

這從政治角度來看,是市民通過選舉推翻一個家族專製的民主行為,但從整體文明的演進上看卻正恰相反。政治模式和文明模式,在這件事情上南轅北轍。薩伏納洛拉實行的是宗教極端主義和禁欲主義,如市民們原來聽他演講中批判美第奇家族的奢侈時覺得大快人心,現在美第奇家族已倒,那麼對不起,請所有市民把家裏可能保存的奢侈品全部交出來,當眾焚毀;不僅一切娛樂被禁止,連正常的結婚也不受鼓勵,全麵禁欲,其嚴厲程度,不但在佛羅倫薩曆史上,而且在意大利曆史上也是從七世紀之後從未有過。文藝複興中湧現的許多藝術作品,也被看成是不道德的東西,大批投入火海。於是,一座生氣勃勃的城市,轉眼成了文化上的死城。

早就活躍慣了的佛羅倫薩市民對這種生活當然更加不能容忍,他們以比厭倦美第奇家族更快的速度厭倦了薩伏納洛拉。薩伏納洛拉以往針對別人的演講又為自己設置了陷阱。例如,既然他說能被烈火焚毀的一切都是魔鬼,而自己不僅不可焚毀而且還能創造各種奇跡,那麼市民就想看看他自己承受烈火焚燒而不毀的奇跡。正好他所宣揚的宗教極端主義對羅馬教皇也持譴責態度,教皇也就反過來判他一個“異端”,在美第奇家族宅院門口的塞諾裏亞廣場上執行火刑把他燒死,不可焚毀的奇跡並沒有出現。現在這個廣場的噴泉附近地上還有一塊青銅圓基,石碑說明,這是薩伏納洛拉被燒的地點。

這塊小小的銅基是一個值得玩味的傷疤,兩種曆史力量一種立足民主一種立足文明在這裏撕拉出血淋淋的裂痕。今天的遊人幾乎都不會注意到它,隻顧興高采烈地踩踏著它,抬頭看米開朗基羅的《大衛》雕塑。

薩伏納洛拉在中國史學界的評價差距很大,大陸有人把他說成是被反動勢力殺害的民主鬥士,台灣有人把他說成是“妖僧”,這兩種說法我都不敢苟同。看到過他的畫像,黑布包頭,眼有異光,瘦頰豐唇,可以想像他在修道院當眾抨擊文藝複興中的佛羅倫薩時,一定很有感染力。

薩伏納洛拉事件使佛羅倫薩市民的水平有點提高,他們開始以比較冷靜的態度來對待美第奇家族。但自從羅倫佐去世之後,佛羅倫薩再也沒有出現過強有力的統治者,長期陷於內亂和衰落之中。美第奇家族在十六世紀二十年代又下過一次台,後來還是一直把握著這座城市的統治權,直到十八世紀四十年代因家族無嗣而自然退出。

一座城市,一個家族,一場運動,一堆傷疤,就這樣纏纏繞繞、時斷時續地綰接了一段曆史。時至今日,很多纏繞處已經鬆脫、脆腐,因此顯得特別簡約或特別晦澀。到佛羅倫薩旅遊,就是在一個樓空物非的家族院落裏,與曆史捉迷藏。

惟一能夠抓到手的,倒是那些藝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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