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他給侄兒的那些書信看,直到臨死之前他還在受他們的折磨。他們的名字,現在還能從史料中查到。我們有時傻想,年近九十而又名震全歐的藝術大師,為什麼還會在乎這些卑鄙的造謠者呢?看了資料才知道,這些人在當時具有一定的發言資格,甚至還有一定的運作權力,而謠言的內容無論是教皇還是民眾都一時很難分辨。其中最惱火的是有關工程的謠言,不斷預言米開朗琪羅正在建造的那個教堂大穹頂已留下很嚴重的技術後果而必定坍塌。這在當時無法驗證,卻能破壞建造者的心緒,可能一氣而中止工程,而中止又正恰是造謠者的目的,好讓自己來接手穹頂。
那天我正好讀了這些資料去聖彼得大教堂前參加一個盛大典禮,連教皇都出來了,但我的心思卻一直駐定於藍天下的那個穹頂,想著幾百年前米開朗琪羅有口難辯的憤怒,於是在心中默念一句:大師息怒,我們頭上,隻有您的穹頂!
其實米開朗琪羅的這種麻煩,在他完成傑作《最後的審判》時就遇到了。那時大師年近古稀,突然發現這種看似卑瑣的對手比他經曆過的各種危難還要凶險。
當時有個威尼斯的諷刺作家叫阿雷提諾,兼做兩項職業謀生,一項是受人雇傭寫誹謗文章,領取傭金;另一項是向藝術家無償索取作品,如遭拒絕則立即發表攻擊性雜文。
這兩項職業其實都是文化殺手,第一項是雇傭性文化殺手,第二項是報複性文化殺手,都為錢財。當然還會有一種嫉妒性文化殺手,他還輪不上。但他在當時十分強大,因為一幅壁畫一畫幾年,他的雜文一天幾篇,攻守嚴重失衡;更因為他有規律地把這兩種文章定期付印散發,結果幾乎所有的名人、藝術家都非常怕他,他也就順順當當地獲得了大量的金錢和其他利益。
這次他向米開朗琪羅索要畫稿,未能如願,便發表了一封公開信,說米開朗琪羅拿了教皇的大堆黃金而沒有畫成像樣的東西,是騙子手和強盜,而且品行不端。米開朗琪羅雖然非常生氣卻沒有理會,阿雷提諾便進一步以傳單的方式指責《最後的審判》傷風敗俗,“有路德教派的思想”——這個指控在當時有可能引來殺身之禍,幸好教皇沒怎麼在意。
阿雷提諾竭力想把一個藝術家拉到政治審判和道德審判的被告席上,即使最後沒有成功,也攪亂了社會注意力。連當時為米開朗琪羅辯護的人們也沒有發現:《最後的審判》在人物刻畫和構圖上已與文藝複興時期的古典主義告別。這是大師花了整整六年時間,白天黑夜艱難探索的結果,誰知一問世就被惡濁的喧嘩所掩蓋。
大師想探索的命題,還有很多,他時時想從新的起跑線上起步,但阿雷提諾們的誹謗使他不得不一次次痛苦地為自己本想放棄的東西辯護。他多麼想重新成為一個赤子繼續叩問藝術的本義,但四周的一切使他隻能穿上重重的盔甲,戴上厚厚的麵罩。社會氣氛已經無法幫助他成為一個輕鬆的創造者,這正表明文藝複興的大潮已開始消退。
一五六四年二月十八日,大師臨終前對站在自己麵前的紅衣主教說:“我對藝術剛剛有點入門,卻要死了。我正打算創作自己真正的作品呢!”這話其實他早就想說了,但隻有今天,床邊沒有阿雷提諾。
接下去的一句話是無可置疑的:他要回佛羅倫薩。
大師的親屬隻有一個不成器的侄子。這個侄子草草地把大師的遺體捆成一個貨物模樣,從羅馬運回佛羅倫薩,完成了遺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