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今天,正好又過了七十四年,他的學生在繼續造,還沒有造好。對此,巴塞羅那的市民著急了,向市政當局請願,希望自己有生之年能看到這個教堂。於是市政當局決定加快步伐,估計二十年後能夠完成。
那麼,這個教堂建造至今,已曆時一百四十八年,再過二十年是一百六十八年。
這筆時間賬高迪不會去算,他隻管建造,不問時間。
然而,正是這種怪異而又宏偉的行為方式,使我想起流浪者的本性,不在乎腳下,隻在乎前方。
作為一個傑出的建築天才,高迪精確大膽地掌握和發明了多種測量技術,但對他來說,這隻是具體手段,不是總體行程。他把總體行程交給時間,交給未知,交給宿命。這個教堂如果他精密計劃、按部就班、如期完成,他會是一個令人滿意的建築師,但他不是這樣,一旦起步就時時有新的發現,每天上手總會迸發出大量創造的衝動,他已經不知道雙腳會把他帶到何方,更不知何時能夠帶到。
你可以責怪他延長了工期、擴大了投資、違背了契約,但仔細一看又不忍心責怪,因為他每一步都那麼專注,毫不懈怠。他的這種神情和以往成就帶來了廣泛的信任,於是人們鼓勵他任情隨步,一路行去,不再催逼工期,不再詢問路線,隻欣賞他那副陶然神態。結果,他也就由一個建築師上升為流浪者。
一百六十八年的工程當然不可能在他的有生之年完成。他終於去世,人們如果快速善後,把工程了結,看似完成遺願,卻沒有理解他的流浪精神。幸好他的學生理解他,在他之後繼續摸索著、搖晃著前進,不急不躁,不追不趕,居然至今未完,令人感佩。
更讓我欣喜的是,學生們並沒有完全按照他已經建好的外立麵風格亦步亦趨,而是完全呈現出另一種時代格調,這就表明他們從老師的終點重新流浪。
重新流浪就不能在老師的終點之後劃一條直線,而必須投入自己的生命一點點廝磨。我想高迪會滿意學生們的這種選擇,他最終希望繼續的,不是教堂,而是流浪。
我到那個教堂的工程現場整整看了一天。可以想像,即使從飛機上看,這也是讓人驚駭的圖像。周圍是密密麻麻的整齊街道,到了這裏突然散開,為它讓路。高迪的傑作如靈峰,如怪樹,如仙窟,累累疊疊、鬱鬱繁繁、淋淋漓漓地結體成莊嚴。後續工程至今密布著腳手架,延續著高迪飽滿的創作醉態又背離了他,以挺展的線條、幹淨的變形構建成一種新的偉大,以反駁的方式完成了對高迪的供奉和守護,同時又裹卷著高迪走上了他們的流浪之路。
由此也深深地佩服巴塞羅那市民,他們竟然在一百四十幾年之後才產生焦急,這是多大的寬容和耐心。今天的焦急不是抱怨高迪和他的學生,而是抱怨自己有限的生命,他們想讓自己的有生之年承接百年流浪之果。市政當局答複二十年,也出於同樣的心態。究竟會要多少年誰也說不準,這座城市既然已經容忍了一百多年,也早已習慣把等待當作享受。
就憑這個教堂,憑高迪及其學生們和市民們的默契,把巴塞羅那這座城市的主題點化為流浪,更有了充足的證據和理由。
為什麼市民們不按別的城市的榮譽概念,把巴塞羅那說成是“博覽之城”、“奧運之城”,而偏偏自稱是“高迪之城”?萬國博覽會和奧運會早已在全世界注目下勝利完成,而高迪卻連一個教堂也沒有做完,這樣的命名看似荒唐,卻沒有異議,此間奧妙自可意會。
為了彌補以前對高迪的無知,我這次幾乎追蹤到了他在城裏留下的每一個足跡。細細打聽,步步追問,凡有所聞,立即趕去。終於,我對這個流浪者有了更深的貼近。
他終生未娶,即便年老,也把自己的居所打扮成童話世界。每一把椅子,每一張桌子,每一麵鏡子,隻要人手可以搓捏的,他都要搓捏一番,絕不放過。他最躲避的是常規化定型,因此每做一事都從常規出走,從定型逃離,連一椅一桌都進入了流浪。
他設計的建築,極像一個個淌著蜂蜜的蜂巢,我想這時的他一定有一種蜜蜂的體認,隨處留蜜又隨處棲息,但一切都為了明日的飛翔。哥倫布在海中流浪,他在空中流浪。
高迪於一九三六年死於車禍,當時缺少圖像傳媒,路人不認識倒地的老人是誰,把他送到了醫院,搶救無效又送到了停屍房,他的衣物間找不到任何有關他身份的記號。但是,幾天之後,“高迪之城”終於發現找不到高迪了,才慌張起來,四處查訪,最後,全城長歎一聲,知道了真相。
人們來到他的故居,瞻仰這個他日常居息的“蜂巢”,才發現,他的床竟如此之小。
這時大家似乎最終醒悟,這個單身漢時時都要出發,隻能睡一張行軍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