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長一個時期,西班牙人成批地到一個廢棄的宮苑門口久久排隊。好不容易放進去一批,便在荒草、瓦礫中艱難行走,去尋找一座座神秘的庭院。後來,歐洲人也來排隊了,美國人也來排隊了,有些著名作家還想方設法在裏邊住一陣,全然不怕無月的黑夜野貓和碎瓦一起墮落在荒草間,而手邊又摸不到燭台。
一年年下來,有關當局終於下決心,投入漫長的時間和大筆的經費來清理這個宮苑。一旦清理立即被公認為世界第一流名勝,當年康有為先生旅行歐洲,特地辛辛苦苦到西班牙南部來看它,看完寫詩驚歎它的土木建築水平,我們中國很難比得上。
這便是阿汗拉布拉宮。
今天我們一行來到這裏,首先驚詫它的巨大。一層層進去,對於能否在一天之內走完它已失去信心。我一次次找崗樓邊的牆根坐著休息片刻,先看宮牆外山岩絕壁之下霧灰色的城市,再轉過身來看樹叢中迷了路的各國旅行者。幾百年過去,密如蜘蛛網的現代城市街道卻不會迷失,仍然迷失在這山頂老宮的頹廢中,真是奇怪。
我帶了好幾本這個宮苑的地圖,因此不會迷失於路線,卻被它的曆史圖像迷失得糊裏糊塗。
摩爾王朝統治這方土地七百餘年,早已血緣相混、語言相溶,他們壓根兒沒有懷疑過統治的合理性。隻有早年的曆史記載才告訴他們,自己的祖先當初是如何從北非漂泊過來。然而,西班牙人沒有忘記,他們從一開始就醞釀著收複失地的運動,是這個運動提醒了摩爾人,事情有點麻煩。當時摩爾人無論從哪一方麵都比西班牙人強大,因此有恃無恐,但那種深埋於土地深處的種子有的是時間。一百年、一百年地悄悄過去,北方的政治勢力此起彼伏,收複失地的運動漸漸擁有了自己的領袖和據點,最後,變成了聲勢浩大的軍事行為,摩爾人終於發現,自己已被包圍,包圍圈越縮越小,不可突圍。
這兒的人要算幾百年前的舊賬了,最寬容的方案是自動離開。但我們並不是剛剛來了幾十年,還能找到出發的地點,而是早就在這裏代代生根,已經不知道天底下何處可回。於是,雄健得不受地域限製的祖先造就了一批沒有地域安身的子孫,淒怨動人,著實可憐。
最驚人的事情,是西班牙人打下了南方的絕大多數地方,隻剩下格拉納達一座孤城,而這場包圍居然延續了兩百多年!曆史學家們提出過很多理由解釋這場包圍延續如此久遠的原因,而我感興趣的則是這兩百多年兩方麵的文化心理走向。
摩爾人當然開過很多會議,動過很多腦筋,想過很多活路,但在無數次失敗後不得不承認,這是摩爾人在伊比利亞半島上的最後一個王朝。這種絕望在開始階段是悲痛和激憤的,但時間拖得太長,漸漸趨於平靜,而絕望中的平靜是美麗的。
阿汗拉布拉宮,就是在絕望的平靜中的精雕細刻。因此,它的一切講究都不是為了傳代,更不是為了炫耀,而是進入了一種無實利目的的境界,這種境界純淨得如山間清煙,雪原散弦。
我想,最準確的比喻應該是死前細妝。知道死期已臨,卻還有一點時間,自己仍然精力充沛、耳聰目明,於是就細細妝扮起來。早已不在乎明日,不在乎觀者,不在乎評論,一切隻給自己看,因此把最精微的心思也一絲不苟地投射其間。臉上沒有淚痕,也沒有笑容,既然毫無功利也就毫無情緒,隻剩下最女性化的操作技術。
什麼時候,包圍的敵軍會把這一切燒毀、砸碎,甚至將我們的鮮血噴灑在上麵呢?這個時間很可能是明天,也可能再過百年。不管了,隻顧一點點建造,一點點雕刻。這種心緒在世界各個宮殿間我沒有體會過,惟有在這裏體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