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無實利目的的生命傾瀉,一種不考慮時間邏輯的審美創造,是西班牙南部的特產,我看與這兩百多年密切相關。
且來看看城外。
數百年收複失地運動的悲壯,先驅者拋擲生命的曆史,使包圍者們對格拉納達城有一種潛在的敬畏。其實已經很容易攻下,但還是謀劃長久、發兵數萬,甚至禦駕親征。
親征的禦駕是費迪南國王和伊莎貝爾女王,他們的聯姻推動了西班牙的統一,現在剩下格拉納達是統一的最後障礙了。在這件大事上伊莎貝爾充分展現了她驚人的魄力和才智,一方麵利用格拉納達王國統治集團的內部矛盾,各個擊破,一方麵又動員各地力量投入戰爭,甚至為了軍費不惜典押自己的金銀首飾。更令人佩服的是,在如此繁忙的前線營帳裏,她還接見了一位希望獲得遠航支持的意大利人,他就是哥倫布。
伊莎貝爾顯然已經預見到破城後西班牙統一的必然,因此正在憂慮當一個多年追求的目標達到之後的下一步出路。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她從哥倫布的滔滔陳述中看到了浩淼的前途。她給了這位到處求告無門的航海家一種信任的目光和語調,航海家走出營帳時舉頭四顧,已明白自己的歸屬。
此時,在格拉納達城內,雕欄畫棟正簇擁著一個年輕的皇帝,他叫阿卜迪拉,有些中國書翻譯成阿蒂兒,更顯其小。他父親因愛上了一位基督徒而被廢黜,自己即位後就麵臨著如此危局。父皇的荒唐在於用愛情背叛了政治,明明滿城人民要他舉起宗教的旗幟來對抗城外,因為此外再也沒有別的旗幟可舉,而他卻把愛交給了城外的宗教。阿卜迪拉不知道父親這麼做究竟是算和解、突圍,還是投降,隻可憐自己不明不白地當上了替罪羔羊。但既然已經有了這樣的父親,他對自己的職責也就認真不起來了。如果他有更多的學識,又會進一步知道連父親的不認真也來自於曆史的必然,而不是偶然的個性。曆史留下了太多交融的縫隙,使一切冠冕堂皇的對仗全都成了自欺欺人的表麵文章。
這一切其實決定了阿卜迪拉的最終選擇:棄城投降。因此費迪南和伊莎貝爾的密密層層的營帳頃刻失效。西班牙人認為是上帝賜予的奇跡,數萬人聽到消息後立即齊刷刷地跪於城下謝恩,而實際上,真正需要感謝一聲的倒是那位明智的年輕君王。他不可能力挽狂瀾,但如果頭腦不清,或想擺弄幾個英勇的身段,也完全有可能導致對峙雙方大量生靈死亡。
年輕的皇帝找了一個邊門出宮,走到遠處一個山岡上又回頭眺望,不禁暗暗垂淚。據說他母親當時在邊上說:“哭吧,孩子,一個男子漢守不住自己的功業,應該流一點眼淚!”
一個王朝,一段曆史,居然結束得這樣平和,因此,連阿汗拉布拉宮裏最細微的花紋直到今天還在完好無損地微笑。
那一天,是一四九二年一月二日。
半年之後,哥倫布的遠航船隊出發。西班牙開始謀求自己新的形象。
曆史上有一個說法,年輕的皇帝阿卜迪拉棄城出走時對勝利者提出一個條件,把他出走的那扇邊門立即用牆磚封上。我在宮牆四周細細尋找,想找到那扇被封住的門,但宮牆太長,我又缺少線索,連一點可疑的痕跡都沒有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