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中歐(1 / 2)

森林,山丘,古堡,曆史常常在這裏隱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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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意大利到奧地利,我們知道,已經從南歐進入了中歐,目光當然會有一點轉變。

意大利當然很有看頭,但仰視的目光時時要避過那些破舊、潦倒的景象。家業太老,角落太多,管家們已經不怎麼上心了。奧地利則不同,處處幹淨精致,很見章法。同樣一座小城,在意大利,必定是懶洋洋地展示年歲,讓遊人們來輕步踩踏、聲聲驚歎;在奧地利,則一定把頭麵收拾得齊整光鮮,著意於今天,著意於眼前。

也許某些評論家會指責奧地利的做法沒有文化,好像文化一定是皓首黃卷、頹牆殘柱、訥訥難言。但奧地利的小城顯然在聲辯:是文物古跡我們會保存,卻為什麼一定要讓普通的街道和建築也去比賽皺紋和老年斑?

奧地利的首都維也納當然與小城不同,雖然年代並不久遠但很有文化。一百多年前已經有旅行家做出評語:“在維也納,抬頭低頭都是文化。”我不知道這句話的含義是褒是貶,但好像是明褒實貶,因為一切展示性的文化堆積得過於密集,實在讓人勞累。接下去的一個評語倒是明貶實褒:“住在維也納,天天想離開卻很難離開。”這句評語的最佳例證是貝多芬,他在一城之內居然搬了八十多次家,八十多次都沒有離開,可見維也納也真有一些魔力。但這魔力對貝多芬比較具體,那就是當時作為音樂之都的聽眾基礎和整體氛圍。

時至今日,這種魔力凝凍成一種重複式的紀念,藝術不再有勃發的創造勢頭,市民也不再有旺盛的發現激情,一切有關藝術大師在維也納被接納、受擁戴、被冷落的種種傳說,永遠隻成了傳說。它當然還是有內涵、有氣勢的,但是,太重的文化負擔使它處處陷入程式化的紀念聚集,而自己的社會經濟發展狀態又使它不能像巴黎、倫敦、柏林那樣為程式化的紀念注入實質性的現代精神,因此顯得沉悶而困倦。奧地利人明白這一點,因此早已開始了對維也納的審美背叛和生態背叛。

奧地利的當代風采,在維也納之外,甚至在“維也納森林”之外。應該走遠一點去尋找,走到那些當初被看成冷僻荒野的山區農村,走到因斯布魯克到薩爾茨堡、林茨的山路間。尋找時,有小路應該盡量走小路,能停下逗留一會兒當然更好。

奧地利的山區農村不僅背叛了維也納,也背叛了作為歐洲主幹的海洋文明。整個國家四周都沾不到海,這會給交通、貨運、氣候、風光帶來太大的局限,但他們國歌的第一句就自豪地宣稱:“高山之國……”。它是歐洲的異數,因此極大地豐富了歐洲。

2

奧地利的山區農村使我疑惑起來:自己究竟是喜歡山,還是喜歡水?

這裏所說的“喜歡”,不是指偶爾遊觀,而是指長期居息。偶爾遊觀哪兒都能看出一點美來,但要你認真住下來就不一樣了。要方便最好是居住在平原,但人生在世並不全是為了方便。無論是臨水還是倚山都會有一些不方便,甚至還會引來一些大災難,但相比之下,山間的麻煩更多。從外麵看是好好一座山,住到了它的山窩裏很快就會感到閉塞、局促、坎坷、蕪雜,這種生態圖像與水邊正恰相反。

也許正是這個原因,曆來盛邑大戶可以離山,卻總不離水。

也許正是這個原因,我本人以前對居息環境的夢想,也不大多與水有關。

但是,眼前的奧地利,分明擺脫了山居的多數弊病,讓我驚訝不已。

首先是圖像的淨化,這在山區本來是最難做到的。他們的辦法是滿山滿坡都種植地毯般的絨草,或者是整治一片片齊楚的森林,色調和諧統一,絕不羼雜、跳躍。結果一眼看去,全然單純朗麗,把種種紛亂和蕪雜都抹去了。這也就抹去了山地對人們的心理堵塞,留下的開闊氣韻,如洪波宛曼、雲海靜謐。海邊的優勢,也不過如此吧?但它又比海邊寧靜和安全。

其次是人跡的收斂。被整治過的草地、森林當然是人力所致,但人的痕跡卻完全隱潛,隻讓自然力全姿全態地出台。所有的農舍雖然考究精致,卻全部采用純淨的自然色,或是原木色,或是灰褐色,或是深黑色,不再有別的色彩。在形態上也追求板屋、茅寮的效果,絕沒有絲毫的炫華鬥奇,甘願被自然掩蓋和埋沒。這種情景與中國農村大異其趣。中國由於貧困日久,一直提倡“戰天鬥地”,總是企圖在大地上留下十分鮮明的人為印跡,至少也要塗畫一些標語口號。及至改革開放,農村快速富裕,卻又急忙地搭建出大量紛亂、豔麗的致富圖像,更是把人跡淩駕於自然之上。到奧地利才懂得,隻有當人們收斂自我,才能享受最完美的自然,而農村的最高魅力,就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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