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崖上的廢棄(2 / 3)

總之,無論是哪一種可能,都不是一件好事,但為什麼遊客們都願意興高采烈地到這裏來呢?大家在那些墓碑前想到的,是一群女人笑得氣也喘不過來的顛倒神態,是夫妻之間歡樂的打鬧,而拒絕去追索什麼“死亡檔案”,這又是什麼原因?

我想,主要是因為人人都會死,也都會笑,卻從來沒有想過可以笑於死,死於笑。

辛苦人生,誰能抗拒得了這種出入生死的大笑?於是也就刪去了背後隱藏的種種問號。

民間的世俗故事曆來不講嚴格邏輯,所以天真爛漫,所以稚拙怪誕,所以強蠻有趣。

薩爾斯堡雖然美豔驚人卻長期寂寞,記得一位德國學者說過,直到十八世紀後期——

當時偉大的旅行者幾乎沒有人經過薩爾茨堡,因為除了光彩的建築和美麗的田園風光之外,再沒有什麼可吸引人的了,偉大的生活不在這裏,而是在另外的世界。政治中心在維也納、巴黎、倫敦、聖彼得堡,在米蘭、羅馬、那不勒斯……

正因為自己不重要,別人又不來,薩爾茨堡人就與他們的主教大人一起,不管邏輯,不按規範,不論等級地鬧著笑著,自成日月。

隻是,有關石匠妻子們的傳說,又為這種笑鬧帶來某種不太吉利的征兆。

4

我好不容易攀上來的這個龐大的城堡,曆屆主教修修停停、不斷擴充,到完工已拖到一七五六年。我沒有讀到過城堡落成典儀的記述,估計不太隆重,因為當任主教已經不存在建造動機,他的目光已投注山下。

但是,主教的一位樂師卻在家裏慶祝著另一件喜事,他的兒子正好在這一年年初出生,取名為沃爾夫岡·莫紮特。

當時誰也不知道,這比那個城堡的落成重要千倍。

我讀過莫紮特的多種傳記,它們立場各不相同,內容頗多抵牾,但是,沒有一部傳記懷疑他的稀世偉大,也沒有一部傳記不是哀氛回繞、催人淚下。

那也就是說,薩爾茨堡終於問鼎偉大,於是也就開始告別那種世俗笑鬧。

薩爾茨堡不再無人經過,相反,一切真正的大旅行家都不會把它省略,因為它向全人類貢獻了一個永恒的偉人。薩爾茨堡的最高標誌,不再是那座懸崖城堡。它的建成之日便是廢棄之日,真是蹊蹺。

一座城市就這樣快速地改變了自己的坐標,於是也改變了生活氣氛和美學格調。

5

故鄉和名人的心理對話,並不一定暢達愉悅,而往往荊棘叢生。荊棘間的偶爾溝通,楚楚紮人。請聽今天薩爾茨堡人的說法:莫紮特的偉大和悲哀,都因為是離開了薩爾茨堡。

我理解這種說法,腦海中閃現出那些傳記的片斷。

有一種傳記說,莫紮特三十五歲在維也納去世,出殯那天沒有音樂,沒有親人,隻有漫天大雪、刺骨寒風,一個掘墓老人把那口薄木棺材埋進了貧民墓坑。幾天之後,他病弱的妻子從外地趕來尋找,找不到墓碑,隻能去問看墓老人:“您知道他們把我丈夫埋在哪兒了嗎?他叫莫紮特。”

看墓老人說:“莫紮特?沒聽說過。”

這樣的結局發生在維也納,沒有一個薩爾茨堡人能讀得下去,也沒有哪個國家、哪座城市的音樂愛好者能讀得下去。

故鄉要不回遊子的遺體倒也罷了,問題是——薩爾茨堡不能不厲聲責問——你們怎麼把他弄丟了?爭搶了他的全部成果卻弄丟了他!

但在當時,惟一提出質問的是他病弱的妻子,也隻是輕聲打聽,因為對象是看墓老人。

然而,另一種傳記曾經讓我五雷轟頂,原來,主要責任就在這個“病弱的妻子”身上,她是造成莫紮特一生悲劇的禍根。這種傳記的作者查閱了各種賬簿、信件、筆記、文稿之後作出判斷,莫紮特其實一直不缺錢,甚至可以說報酬優渥,饋贈豐厚,隻是由於妻子的貪婪、算計、抱怨,把家庭經濟搞得一團糟。即便他的出殯,也收到大量捐贈,是妻子決定“高度節儉”。妻子打聽他的墓地所在並不是幾天之後,而是隔了整整十七年,還是迫於外界查詢的壓力,不得已而為之。還有材料證明,這個妻子不僅毀了莫紮特,甚至還禍及莫紮特的父母和姐姐,致使最愛麵子的老莫紮特隻能在薩爾茨堡人的嘲諷中苦度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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