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莫紮特知道,薩爾茨堡有嘲諷的理由。這樁錯誤的婚姻起點,不是薩爾茨堡,而是遙遠的曼海姆。二十一歲的莫紮特在那裏見到那家人之後連寫來的信也變成了尖酸刻薄的攻訐腔調,做父親的曾竭力阻止但未能成功……
其實所謂全城的嘲諷隻是老莫紮特的敏感,薩爾茨堡懂得音樂,知道自己養育了什麼,失去了什麼。
薩爾茨堡更多的是在沉思:一個偉大的音樂生命,為何如此拙於情感選擇?一個撼人的精神係統,為何陷落於連常人都能很快發現的邪惡陷阱不可自拔?他的孩童般的無知如何通達藝術上的高度成熟?他的內心創傷為何未曾在樂曲中有點滴流露?他怎麼有可能在剛剛聽過最低俗的家務責難後轉而彈奏出世間最華美的樂章?他那天才的手指又怎麼抖抖瑟瑟地寫出了那些卑謙乞討的字句?……
一般民眾隻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高度上來試圖解讀大師,他們的思維依據是日常的行為圖譜。
其實這是解讀不了大師的,因為大師們主要活動在另外一個天域。
但是,即便在那個天域,就能解讀麼?未必。薩爾茨堡正在惶愧自己對莫紮特的困惑,卻傳來了晚年歌德的聲音:
莫紮特現象是十八世紀永遠無法理解的謎。
連歌德也承認永遠無法理解,更何況區區薩爾茨堡。
我這次來,聽他們引述最多的是愛因斯坦的一個問答。對此,他們更加覺得光榮,又更加覺得難解:
問:愛因斯坦先生,請問,死亡對您意味著什麼?
答:意味著不能再聽莫紮特。
這一切,無疑大大地加重了薩爾茨堡的思維負擔。除非不要莫紮特,要了,就不能卸下。
6
一座素來調皮笑鬧的城市,隻是由於一個人的出生和離去,陡然加添如許深沉,我不知道這對薩爾茨堡的普通市民來說,究竟是好還是不好?
榮譽剝奪輕鬆,名聲增加煩惱,這對一個人和對一個城市都是一樣。今天的薩爾茨堡不得不滿麵笑容地一次次承辦規模巨大的世界音樂活動,為了方便外人購置禮品,大量的品牌標徽都是莫紮特,連酒瓶和巧克力盒上都是他孩子氣十足的彩色大頭像。這便使我警覺,一種高層文化的過度張揚也會產生某種不公平的壟斷,使廣大民眾失去審美自主,使世俗文化失去原創活力,也使高層文化失去應有身份。
歐洲文化,大師輩出,經典如雲,致使世俗文化整體黯淡,生命激情日趨疲遝,失落了天真稚拙、渾樸野趣。這是我這一路在很多城市看到的問題。奧地利大如維也納,小如薩爾茨堡,都是如此。為此,我反倒想念起這座城市在莫紮特出現前的那些鬧劇。
但是話又說回來,也隻有文化大師的出現,才能夠讓一座城市快速地從整體上擺脫平庸和無聊,然後再在新高度上討論挽救世俗文化的問題。如果永遠以平庸對世俗,全然是泥途荒灘,千年徘徊,隻能是群體生命的沉陷。
因此,有一個莫紮特,就有了超拔泥途荒灘的山梁。翻過這道山梁,一切都不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