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長坐在長桌一端,離這個光頭男子有一點距離,此時便遠遠地瞭了玻璃壺一眼,像激光掃射,隨即報出了這酒的年份、濃度和葡萄產地。廠長話音剛落,光頭男子霎時從佇立狀態複活,立即給我們每個人斟酒。他斟酒時仍然麵無表情,但那小心翼翼的姿態表現出了對酒的無上恭敬,好像是在布灑瓊漿玉液。等他給每個人都斟上了,我們手持杯腳,轉頭看廠長,等他發話。
廠長說:“請!但隻能喝一口,最好不咽下,隻在嘴裏打轉品咂。”
說完便示範,平平地端杯,輕輕晃了晃杯子,看了一眼,然後入口,嘴部動了兩動,便伸手拉過桌上的空陶桶吐了出來,更驚人的是,把那杯隻喝了半口的紅酒也傾倒進去了。
由於這杯酒出現前經過了如此隆重的儀式,我們眼看著這種傾倒深感心痛。廠長知道我們的心意,說還要品嚐多種品牌的酒,如果都喝下去非醉不可。這當然是對的,但出於痛惜之情我還是偷偷把那口酒咽下了,卻又不得不把杯子裏的酒傾倒在陶桶裏。
傾倒時盡量緩慢,細看那晶瑩的琥珀紅映著燭光垂直而瀉,如春雨中的桃花屋簷涓然無聲。
接下去,光頭男子一次次端著玻璃杯上來,廠長一次次瞭過一眼報出年份、濃度和葡萄產地,我們也就一次次品咂、吐出、傾倒,開始時還偷咽幾口,後來連最清爽馥洌的也不敢咽了,因為已經感到身熱臉燙,酒窖似乎也變得不再陰涼。
不知已經酒過幾巡,陶然間終於發覺廠長已經站起身來,品酒結束了。好幾位夥伴站立時需要扶一下椅子,竟發覺一把把椅子穩如磐石,其重無比。廠長笑著說,酒醉容易失態,這椅子不能讓他們搬得動。這也是五百年沿襲下來的酒窖傳統。
我們相視而笑,每人臉上,都有五百年的酡紅。
走過長長的巷道我們又回到地麵。廠長細心,在品酒過程中看出了我們最喜歡的牌子,一人送了兩瓶,那種牌子叫“公牛血”。
酒窖的鐵門輕輕地關住了,外麵,驕陽如火。沒有下窖的幾個夥伴,奇怪我們為什麼耽擱那麼長時間。為了撫慰,我們馬上把手上的酒分送給他們。
又是尋常街市,又是邊遠小城。如果沒有特殊提醒,實在很難看出在這番景象的地底下,有如此深長又如此古老的酒窖。
誰也不能說已經充分了解了我們腳下的大地,你看這塊多災多難的土地下竟然秘藏著如許醉意。連裴多菲和納吉的熱血都沒有改變它的恒溫,連兩次世界大戰都沒有幹擾它的酣夢,那是一種何等的固執。歐洲有太多炫示在外的東西,但炫示在外的,未必重要。
大哉酒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