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黑格爾墓前想到他的國家理念,也由於看到與他相鄰的是費希特。對民族感情的直露表現,費希特更強過黑格爾。拿破侖入侵普魯士,對他刺激極大,並由此確認德意誌人的天職就是建立一個正義的強權國家。這位哲學家已經按捺不住自己的社會責任,經常走出書齋和課堂發表慷慨激昂的演講。費希特最典型的演講詞是:朋友,你胸中還存在著德意誌的心髒嗎?那就讓它跳動起來吧!你身上還流動著德意誌的熱血嗎?那就讓它奔騰起來吧!
記得早年在一本書上讀到,有一次費希特患病的夫人出現了危險的症狀,他本該留下侍候,但原先約定的一次重要演講來不及推掉了,隻得忍痛前往。沒想到等他心急火燎地回來,夫人的病情居然有所好轉,他激動地流著眼淚與夫人擁抱親吻。人們說,正是這種擁抱親吻使他傳染上了夫人的病,而且因此去世。現在我看著他們夫妻倆的合葬墓想,世間多數廣場演講者的家裏,總有一位妻子等著,等得非常殷切,絕不會不等他回來就獨自離去;一次次等待,直等到長眠在一處。
他們無法預料的是,長眠在他們隔壁的是黑格爾夫婦,黑格爾生前把費希特的激情演講凝練成了國家學說。這兩家的小小墓區所迸發過的情感和理念,曾對德國產生過巨大的負麵作用。尤其是費希特對於國家擴充欲望的肯定,黑格爾關於戰爭是偉大純潔劑的說法,增添了普魯士精神中的有害成分。但總的說來,墓主對以後的災難沒有太大的責任,因為他們不能想象由此而生發的極端性行動。
費希特的老師是康德,但康德與他們有很大的不同。康德終身靜居鄉裏,思維卻無比開闊。他相信人類理性,斷定人類一定會克服反社會傾向而實現社會性,克服對抗而走向和諧,各個國家也會規範自己的行為,逐步建立良好的國際聯盟,最終建立世界意義的“普遍立法的公民社會”。正是這種構想,成了後來歐洲統一運動的理論根據。
康德的世界藍圖沒有國界,結果他的居息地也就早早地劃出了德國。
其實“民族國家”觀念和“歐洲統一”觀念,看似抵牾,卻組成了近代歐洲政治哲學的悖論結構,兩者互為基礎,互為前提,相反相成,渦旋滾動。目前看來,原先東歐一些國家,往往更側重於民族國家觀念,而歐洲的其他部分,則更側重於康德的理念。
我本人也更喜歡康德,喜歡他跨疆越界的大善,喜歡他隱藏在嚴密思維背後的遠見。民族主權有局部的合理性,但歐洲的血火曆程早已證明,對此張揚過度必是人類的禍殃,而人類共同的文明原則,一定是最終的方向。
歐洲的文化良知,包括我特別敬仰的歌德和雨果,也持這種立場。
我很注意康德提出的“反社會傾向”這個概念。這個概念接近於我們現在所說的“反人類”,而康德所說的社會就是人類有秩序的和諧組合。在他心目中,用人類的整體理性來克服反社會狀態,遠比費希特強調的民族精神和黑格爾強調的國家學說重要。事實早已證明,而且還將不斷證明,很多邪惡行為往往躲在“民族”和“國家”的旗幡後麵,我們應該撩開這些旗幡,把那些反人類、反社會、反生命、反秩序、反理智的龐大暗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在這件事上,不應有民族和國家的界限。
可惜,由於康德的學說太平靜,從來未曾引起社會激動。
這次我去不了康德家鄉,隻能在黑格爾的墓地抬起頭來,向那裏遙望。但我已打聽清楚了去的路線,下次即使沒人帶路也能直接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