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這樣的古跡是不該莽撞進入的,我慢慢地跨過有頂蓋的便橋,走到頭,卻不進門,又退回來,因為看到橋下有兩條伸入水中的觀景木廊,便先下坡站到木廊上,抬起頭來四處仰望。
這古堡有一種艱深的氣韻。我知道一進門就能解讀,但如此輕易的解讀必然是誤讀。就像麵對一首唐詩立即進入說文解字的探究,抓住了局部細節卻丟棄了整體氣韻,是多麼得不償失。我把兩條水上木廊都用盡了,前幾步後幾步地看清楚了古堡與湖光山色之間的各種對比關係,然後繼續後退,從岸上的各個角度打量它。這才發現,岸邊樹叢間有一個小小的售貨部。
與歐洲其他風景點的售貨部一樣,這裏出售的一切都與眼前的景物直接有關。我在這裏看到了古堡在各種氣候條件下的照片,晨霧裏,月色下,夜潮中。照片邊上有一本書,封麵上的標題是,不知何意,下方的照片正是這個古堡,可見是一本介紹讀物,連忙抽一本英文版出來問售貨部的一位先生,他說這正是古堡的名字,按他的發音,中文可譯作希隆,那麼古堡就叫希隆古堡。
全書的大部分,是“希隆古堡修複協會”負責人的一篇長文,介紹了古堡的曆史,此外還附了英國詩人拜倫的一篇作品,叫《希隆的囚徒》。修複協會負責人在文章中說,正是拜倫的這篇作品,使古堡名揚歐洲,人們紛紛前來,使瑞士成了近代旅遊業的搖籃,而這個古堡也成了瑞士第一勝景。
又是拜倫!記得去年我在希臘海神殿也曾受到過拜倫刻名的指點,聯想到蘇曼殊譯自他《唐璜》的那一段《哀希臘》,頗有感慨,但今天在這兒卻發懵了。因為我對拜倫作品的了解僅止於《唐璜》,雖然也知道他有一部寫了多年的詩體遊記,卻沒有讀過,當然更不知道他寫了這個古堡。我手上這本書裏的附文,並非詩體,大概是從他的原作改寫的吧?這個問題已經超出了售貨部那位先生的知識水平,我問了半天他永遠是同樣的回答:“對,拜倫!拜倫!一個出色的英國人!”
這本薄薄的書要賣七個瑞士法郎,很不便宜,卻又非買不可。我找了一處空椅坐下粗粗翻閱,才知道,眼前的希隆古堡實在好生了得。
書上說,這個地方大概在公元九世紀就建起了修道院,十三世紀則改建成了現在看到的格局,是當時封建領主的堡壘式宅第。住在這裏的領主一度權蓋四方,睥睨法國、意大利,無異於一個小國王。城堡包括二十多個建築,其中有富麗堂皇的大廳、院落、臥室、禮拜堂和大法官住所,一度是遠近高雅男女趨之若鶩的場所。底部有一個地下室,曾為監獄,很多重要犯人曾關押在這裏,拜倫《希隆的囚徒》所寫的,就是其中一位日內瓦的民族英雄波尼伐(Bonivard)。
幸好有這本書,讓我明白了這座建築的力度。最奢靡的權力直接踩踏著最絕望的冤獄,然後一起被頑石封閉著,被白浪拍擊著,被空濛的煙霞和銀亮的雪山潤飾著。躊躇滿誌的公爵和香氣襲人的女子都知道,咫尺之間,有幾顆不屈的靈魂,聽著同樣的風聲潮聲。
我知道這會激動拜倫。他會住下,他會徘徊,他會苦吟,他會握筆。他會覺得,這個城堡先於他把詩寫在了湖邊。他隻是辨析餘韻,然後采摘下來。
他從來沒有這樣被動過,但又心甘情願。
至此,我也可以大步走進希隆古堡了,因為我已經不會迷失在說文解字的瑣碎裏。
當然先看領主宅第,領略那種在兵荒馬亂的時代用堅石和大湖構築起來的安全,那種在巨大壁爐前欣賞寒水雪山的安逸。但是因為有了拜倫,不能不步履匆匆,盼望早點看到波尼伐的囚室。
看到了。這個地下室氣勢宏偉,粗碩的石柱拔地而起,組成密集的拱頂,壁上、地下卻留有原石的紋脈,氣象森森。這裏最重要的景觀是幾根木柱,用鐵條加固於岩壁,紮著兩圍鐵圈,上端垂下鐵鏈,掛著鐵鐐。
拜倫說,波尼伐的父親已為自由的信仰而犧牲,剩下他和兩個弟弟關押在這個地下室裏。三人分別鎖在不同的柱子上,互相可以看到卻不可觸摸……
這麼一個情景使人不能不來又不忍長時間逗留。我跌跌撞撞地走出來,再找一處坐下,順著剛才的強烈感覺,重新細讀《希隆的囚徒》縮寫本。
時已黃昏,古堡即將關門。黃昏最能體驗時間,因此也最能進入拜倫的筆底,那麼,就讓我在這裏,把它讀完。
2
拜倫開始描寫的,是波尼伐和兩個弟弟共處一室的可怕情景。照理三個人關押在一起總比一個人好一點,但事實上,彼此不能動彈卻要用容顏和聲音互相安慰,比什麼都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