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瑞士,不管進入哪一座城市,抬頭就是手表店。櫥窗裏琳琅滿目,但透過櫥窗看店堂,卻總是十分冷落。
從盧塞恩開始,很多手表店的店堂裏常常端坐著一位中國雇員,因為現在一批批從中國來的旅遊團是購買手表的大戶。店門一推,人影一閃,櫃台裏立即傳出京腔十足的漢語,把那些帶足了現款來買瑞士原裝表的中國人嚇了一跳。接著當然是笑了,但笑得有點尷尬。走了那麼遠的路,準備是在語言不通的前提下,比比劃劃地來一番獵奇探勝的,誰知人家早知道你們會一批批光臨,張開大網等著呢。語言通了好辦事,但這要辦的事,已經有點走味。
原先瑞士的手表廠商經過多年掙紮已判定手表業在當今世界的衰敗趨勢,正在努力改弦易轍、尋找生機,怎料突然有大批的中國人對他們滯銷日久的貨品產生了狂熱,他們一開始十分納悶,後來就滿麵笑容了。
說起來,世界上最早的機械計時器還是要數中國東漢張衡製造的漏水轉渾天儀,但是如果說到普遍實用,我看確實應該歸功於歐洲計時器。古老的教堂原先都是人工敲鍾的,後來改成機械鍾,不知花費了多少天才工藝師的才智和辛勞。意大利人造出第一台用簡單機械打點的鍾是十四世紀中葉的事,到十六世紀初德國人用上了發條,後來伽利略發明的重力擺也被荷蘭人引入機械鍾,英國人又在縱擒結構上下了很多功夫。反正,幾乎整個歐洲都爭先恐後地在為計時器出力。這與他們在工業革命和商業大潮中的分秒必爭,互為因果。
至於瑞士的手表業,則得益於十六世紀末的一次宗教徒大遷徙。法國的鍾表技術隨之傳了進來,與瑞士原有的金銀首飾業相結合,使生產的鍾表更具有了裝飾功能和保值功能。十九世紀出現了製表機械,瑞士的這個行業便突飛猛進,舉世矚目。
依我看,手表製造業的高峰在十九世紀已經達到,盡管當時還是以手工業為主,沒有形成生產規模。那些戴著單眼放大鏡的大胡子工藝師們,把驚人的創造力全都傾瀉到了那小小的金屬塊上,凡是想得到的,都盡力設法做到。
這便是令人興奮的創造期效應。似乎有一種莫名的力量在推動,天天精彩勃發,連再難的角落也能快速拿下。創造期的結束也就是一個事物的大體完成,多數走向停滯、老化,卻也有少數事物會進入雕飾期和普及期,手表便是其中之一。
二十世紀的手表業也有不少作為,但都是在十九世紀原創框架下的精巧添加,屬於次一等的行為等級。我想十九世紀那些大胡子工藝師如果地下有靈,一定不會滿意身後的同行,那神情,就像最後一批希臘悲劇演員,或最後一批晚唐詩人,兩眼迷茫。他們的出色成就使後代失去了創造的空間,真不知該抱怨誰,他們,還是後代?
二十世紀對手表業而言,比雕飾更重要的任務是普及。其間的中樞人物不再是工藝師,而是企業家。
要普及必然引來競爭,瑞士手表業在競爭中東奔西突,終於研製出了石英表、液晶表。這對手表業來說究竟是一個喜訊還是凶兆?我想當時一定有不少有識之士已經看出了此間悖論,即新的電子計時技術必然是機械計時技術的天敵,它的方便、準確、廉價已經構成對傳統機械表的嘲謔。
表麵上,機械表還會以自己的曆史、品牌嘲謔電子表,但這種嘲謔隻是一種倫理性、輩分性的發泄,而電子表對於機械表的嘲謔,看似逆反了倫理程序,卻是一種曆史必然。試想,那種司以隨時隨地貼附在各種器具、建築上麵又分秒不差的閃光數碼,不正綠瑩瑩地宣告著機械計時時代的基本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