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不愉快的是那種扯上美國空軍、海軍的宣傳,分明是一個迷惑年輕人的圈套。空軍、海軍本來就生活在儀表堆裏,居然還需要加添一堆?如果手表上的儀表是飛機、兵艦上所沒有的,那就說不上重要;如果手表上的儀表是飛機、兵艦上原來就有的,那又何必重複?除非發生這樣的事故:機墜、艦傾而人未亡,儀表全壞而其他設備正常,褲帶下的放大鏡也沒有摔破,那麼,這塊手表可以代理業務了。
說笑到這裏,我們應該回過來看看大批到瑞士來采購手表的中國遊客了。他們中的大多數並不糊塗,知道手表的計時功能已不重要,裝飾功能又非常狹小,似乎看重的是它的保值功能,但心裏也明白按現代生活的消費標準,幾塊瑞士手表的價值於事無補。既然如此,為什麼還那麼熱衷呢?我想這是昨日的慣性,父輩的遺傳,亂世的殘夢,很需要體貼和同情,而不應該嘲謔和嗬斥。
既然是慣性和遺傳,就不講現實邏輯,但細細追索,它們的形成還有曆史邏輯,這是今天年輕一代所不知道的了。
在那兵荒馬亂的年月,大家都想隨身藏一點值錢的東西。王公貴胄會藏一點文物珍寶,鄉紳地主會藏一點金銀細軟,平民百姓會藏一點日用衣物,而大城市裏見過一點世麵的市民,則會想到手表,因為藏手表比藏文物、金銀安全,也容易兌售。我小時候就見到過一對靠著一些瑞士手表度日的市民夫妻,就很有曆史的概括力。
那時我十三歲,經常和同學們一起到上海人民公園勞動,每次都見到一對百歲夫妻。公園的阿姨告訴我們,這對夫妻沒有子女,年輕時開過一個手表店,後來就留下一盒子瑞士手表養老,每隔幾個月賣掉一塊作為生活費用,但他們萬萬沒有想到,自己能活得那麼老。
因此,我看到的這對老年夫妻,在與瑞士手表進行著一場奇怪的比賽。他們不知道該讓手表走得快一點還是慢一點。瑞士手表總是走得那麼準,到時候必須賣掉一塊,賣掉時,老人是為又多活一段時間而慶幸,還是為生存危機的逼近而惶恐?琤琤琤的手表聲,究竟是對生命的許諾還是催促?我想在孤獨暮年的深夜,這種聲音是很難聽得下去的,幸好他們夫妻倆白頭偕老,昏花的眼神在這聲音中每一次對接,都會產生一種嘲弄時間和嘲弄自己的悵然微笑。
他們本來每天到公園小餐廳用一次餐,點兩條小黃魚,這在饑餓的年代很令人羨慕;但後來有一天,突然說隻需一條了,阿姨悄悄對我們說:可能是剩下的瑞士手表已經不多。
我很想看看老人戴什麼手表,但他們誰也沒戴,緊挽著的手腕空空蕩蕩。
我不知道老人活了多久,臨終時是不是還剩下瑞士手表。不管怎麼說,這是瑞士手表在中國留下的一個悲涼而又溫暖的生命遊戲,但相信它不會再重複了。
因此,有機會還要勸勸擠在瑞士手表店裏的中國遊客,不要為過去的時代過於執著。手表在一刻不停地辭舊迎新,它最知道時間不會倒轉,因此,這也是手表本身對我們的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