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鬧,精致,張揚,曆史常常在這裏轉折。
1
一路行來,最健全的城市還是巴黎。
它幾乎具有別的城市的一切優點和缺點,而且把它們一起放大,推向極致。你可以一次次讚歎,一次次皺眉,最後還會想起波德萊爾的詩句:“萬惡之都,我愛你!”
正像我們掄起一拳擂到朋友肩上:“這個壞蛋,真想你!”
它高傲,但它寬容,高傲是寬容的資本。相比之下,有不少城市因高傲而作繭自縛,冷眼傲世,少了那份熱情;而更多的城市則因寬容而擴充了汙濁,鼓勵了庸俗,降低了等級,少了那份軒昂。一個人可以不熱情、不軒昂,一座城市卻不可。這就像一頭動物體形大了,就需要有一種基本的支撐力,既不能失血,又不能斷骨,否則就會癱成一堆,再也無法爬起。熱情是城市之血,軒昂是城市之骨。難得它,巴黎,氣血飽滿,骨肉勻停。
它悠閑,但它努力,因此悠閑得神采奕奕。相比之下,世上有不少城市因閑散而長期無所作為,連外來遊人也跟著它們困倦起來;而更多的城市尤其是亞洲的城市則因忙碌奔波而神不守舍,失去了隻有在暮秋的靜晤中才能展現的韻味。巴黎正好,又閑又忙,不閑不忙。在這樣的城市裏多住一陣,連生命也會變得自在起來。
2
巴黎的種種優點,得力於它最根本的一個優點,那就是它的聚合能力。不是財富的聚合,而是人的聚合,文化的聚合,審美氣氛的聚合。
唯聚合,能使它開通、高邁;唯聚合,能使它輻射、發散。但與世界上別的大聚大散的城市不同,巴黎更看重聚散過程中的選取和沉積,最終沉積成人文意義上的自得和固執,成為下一輪聚散的起點。
法國人,從政治家、軍事家、藝術家到一般市民,都喜歡熱鬧,喜歡顯示,喜歡交彙,喜歡交彙時神采飛揚的前呼後擁,喜歡交彙後長留記憶的凝固和雕鑄。結果,不管在哪兒發了橫財,立了功業,得了名聲,都想到巴黎來展現一下,最好是擠到塞納河邊。
擠到塞納河邊,一是因為環境好,有景致、有格調;二是因為視角多,便於瞻仰和傳揚,包括在塞納河的遊艇上一一指認、靜靜觀賞;三是因為底子厚,已經有那麼多巨人名跡蹲在那裏,誰能擠進去就能與他們平起平坐、隔代對話。
這情景,我覺得是法國貴族沙龍的擴大。當年朗貝爾侯爵夫人和曼恩公爵夫人的沙龍,便是一種雅人高士爭相躋入的聚會,既有格調享受,又有名位效應,又有高層對話。馬車鈴聲一次次響起,一個個連我們都會一見臉就知道名字的文化巨人從淒風苦雨中推門而入。女主人美麗而聰明,輕輕撿起貴族世家的舊柴禾,去加添法蘭西文明的新溫度。
塞納河畔的沙龍沒有這般溫馨,而是一種體量龐大的奇跡般凝凍。聖母院、盧浮宮、協和廣場、埃菲爾鐵塔都是這個沙龍的參加者,因而連路易王朝每一位君主的在天之靈包括那個最愛出風頭的路易十四也沒有資格充當主持人。正當巴黎人心中有譜口中難言之際,從遙遠的海島傳來一個聲音:
我願躺在塞納河邊,躺在我如此愛過的法蘭西人民中間……
柔情萬種的巴黎人哪裏受得住這種呼喊?他們千方百計地把呼喊者遺體從海島運回塞納河邊,而他一旦住下,這個大沙龍不會再有第二個主人。
3
既然已經擠成了國際景觀,巴黎人一邊自豪一邊也挑剔起來,挑剔是自豪的延伸。
當年埃菲爾鐵塔剛剛建造,莫泊桑、大仲馬等一批作家帶頭怒吼,領著市民簽名反對,說這個高高的鐵家夥是在給巴黎毀容。這相當於沙龍聚會的參加者受不住新擠進來一個高瘦伶仃的胄甲人。
想想也有道理,聚會講究格調和諧,當埃菲爾鐵塔還沒有被巴黎習慣的時候,無論在造型還是在材質上都顯得莽撞和陌生。後來也佩服它偏賴著不走,簡直有一點中國青皮的韌性,一會兒說是世界博覽會要請它做標誌,一會兒說是戰爭需要它發射電波,磨來磨去找借口,時間一長竟被巴黎人看順眼了。
它剛順眼又來了新的怪客,蓬皮杜藝術中心。揭幕那天巴黎人全然傻眼,這分明是一座還沒有完工的化工廠,就這麼露筋裸骨地站著啦?從此哪裏還會有巴黎的端莊!
接下來的是盧浮宮前貝聿銘先生設計的玻璃金字塔,當時竟有那麼多報刊斷言,如果收留了這個既難看又好笑的怪物,將是盧浮宮的羞辱、巴黎的災難。
那麼多巴黎人,全都自發地成了塞納河畔這場聚會的遴選委員會成員,其情感強烈程度,甚至超過政黨選舉。這種情況,在世界其他城市很少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