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此,我們有不少切身感受。
昨天下午,我們在盧浮宮背麵的地鐵站入口處拍攝,因為今年是巴黎地鐵的百年紀念,正好做一個節目。兩位文質彬彬的先生,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一直看著我們,最後終於走過來,問清了我們的國籍,然後誠懇地說:“我們是巴黎的普通市民,懇求你們,不要再拍什麼地鐵了,應該讓中國觀眾欣賞一個古典的巴黎。”
我們笑著說:“地鐵也已經成了古典,今年是它百歲大壽。”
他們說:“中國應該知道一百年是一個小數字,巴黎也知道。”
這時,我們請的一位當地翻譯走了過來,告訴我們,巴黎有很多這樣的市民,愛巴黎愛得沒了邊,有機會就在街上晃悠,活像一個市長,就怕外來人看錯了巴黎,說歪了巴黎。
我覺得這樣的人太可愛又太多事,是一個有趣的社會現象,便通過這位翻譯與他們胡聊起來。我說:“你們所說的古典我們早拍了,就是漏了雨果中最讓人神往的一個秘密角落。”
這下他們來勁了,問:“巴黎聖母院?”
我笑了,說:“這怎麼會漏?第一天就去拍攝了。我說的是,巴黎的下水道。那麼多驚險的追逐竟然在市民腳下暗暗進行,真有味道。”
他們說:“其實隻要辦一點手續,也能拍,下水道的口子就在塞納河的沿邊,很大。”
我說:“現在我們更感興趣的是下水道的設計師,據說他們早就預見到巴黎地下會有一個更大的工程,竟然留出了空間。一百年前,建造地鐵的勘探師們一到地下便感佩萬分。”
他們有點奇怪:“你們中國人連這也知道?”
我說:“這將是我們今天拍的片子的開場白。”
這麼一來他們當然也不勸阻我們了。
我想這就是我們一路見到的各種癡迷者中的一種。迷狗、迷貓、迷手表、迷郵票、迷鑰匙掛件、迷老式照相機,他們兩位迷得大一點,迷巴黎。
但是他們沒有走火入魔,一旦溝通便立即放鬆,這曆來是巴黎人的優點,所以塞納河畔的聚會兼收並蓄,絕不偏執。那些對埃菲爾鐵塔、蓬皮杜藝術中心、貝聿銘金字塔曾經竭力抵拒過的市民,在嘲諷對象的時候也沒有失去自嘲能力。他們不像我們常見的那些批評家,批評言論越激烈越不敢正麵接觸批評對象,而是坦誠得多,越是不習慣越是要去多看,終於在某一天黃昏,他們暗自笑了,不再嘲諷對象而開始嘲諷自己。
因此不妨說,真正在塞納河畔聚會的,是一代代巴黎市民的集體心理。
4
這種聚會也有毛病。
在塞納河畔,聚會得最緊密的地方,大概要數盧浮宮博物館了吧,我已去過多次,每次總想,這種超大規模的聚會,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對保管也許是好事,對展現則未必;對觀眾也許是好事,對作品則未必;對幾件罕世珍品也許是好事,對其他作品則未必。
這雖然是說博物館,卻有廣泛的象征意義,不妨多說幾句。
盧浮宮有展品四十萬件,色色都是精品傑作,否則進不了這個世界頂級博物館的高門檻。但是,各國遊客中的大多數,到這裏主要是看三個女人:維納斯、蒙娜麗莎、勝利女神。宮內很多路口,也專為她們標明了所在方位,以免萬裏而來,眼花繚亂,未見主角。
這並不錯,卻對四十萬件其他傑作產生很大的不公平。維納斯站在一條長廊深處,一排排其他傑作幾乎成了她的儀仗;蒙娜麗莎在一個展室裏貼壁而笑,有透明罩蓋衛護,又站著警衛,室內還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傑作,也都上得了美術史,此刻也都收編為她的警衛。
像維納斯、蒙娜麗莎這樣的作品確實有一種特殊的光芒,能把周圍的一切全然罩住。周圍的那些作品,如果單獨出現在某個地方,不知有多少人圍轉沉吟,流連忘返,但擠到了這兒,即便再細心的參觀者也隻能在離開前匆匆投注一個禮貌而抱歉的目光。
勝利女神的殘雕也算是備受尊崇了,雄踞在一個樓梯的平台上,但從她所展現的衝天氣勢,這個地方仍然太小。可見,連主角也受到了委屈。
藝術家已死,他們的作品還活著,而且活到了盧浮宮,這是他們的成功,但他們無法想像,那麼多傑作活在一起,相當於幾千年來無數個曆史名人全都活著,擠在一個屋頂下爭奇鬥豔、唇槍舌劍,如何了得。
由此我想,這種超大規模的聚會得不償失。當年世界各地兵荒馬亂,由一些大型博物館來收藏流散的文物也算是一件好事;這事又與戰爭的目的、國家的強弱連在一起,例如拿破侖打到意大利後把很多文物搬到了巴黎,引起意大利人最深刻的痛苦,這又成了一件壞事。時至今日,這些好事和壞事都失去了依據。很多地方有能力保存自己的文物了,那又何必以高度集中的方式來表達某種早已過時的權力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