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賽魚湯徒有虛名。
馬賽魚湯的正式名稱應該叫普羅旺斯魚湯,讀到過太多的讚譽文章。有人說這魚湯是馬賽第一美食;有人說馬賽沒有太多名勝古跡,幸好還有這魚湯;有人說不管走多遠的路,來馬賽喝口魚湯都值得。
這些稱讚都見之於文字,有法國人自己說的,有外國人說的,還能不相信嗎?如果這種“第一美食”的說法產生於別的國家,還有遲疑的餘地,而法國是堂堂美食大國!於是憋足了勁,就等著到馬賽喝普羅旺斯魚湯。在戛納時夥伴們聽說當地一座海邊山頭的魚湯不錯,摸著去喝了,回來噴嘖稱美,我卻不去,心想喝魚湯隻到馬賽,哪能先讓戛納喧賓奪主?
到馬賽後到處打聽,哪一家普羅旺斯魚湯最正宗。因為馬賽這座城市比較雜亂,飲食行業良莠並存,坑害顧客的事情時有發生。經反複查證核對,知道老港附近一家最好,而且很快在兩本當地餐飲指南中得到了印證,於是二話不說,預先訂座,全體趕去。
這家餐廳麵對港口,坐在座位上就可看到桅檣林立、海浪閃耀,漁船上還在忙著卸落剛剛捕撈的海鮮,岸邊漁市熱鬧。我們一看,對於魚湯的新鮮,是可以徹底放心了。
魚湯上得很快,先是一桌一大海碗,由服務員一勺勺分到每人的淺盆上。湯呈渾褐色,趁著熱氣先進一口,便立即皺起了眉。不能說難吃,但又腥又鹹,是一種平庸的口味,以前在海邊一些貧困的農家可以喝到。我喜歡吃魚,不怕腥,但對這種完全不作調理的腥,還是不敢恭維。
第二道是正菜,其實與第一道湯出於同鍋,隻不過把熬湯的實物盛起來罷了。樣子不錯,紅色的是小龍蝦,黑色的是蛤蜊殼,白色的是魚肉,三兩塊黃色是土豆,與湯合成一盆,一人一份。先喝一口湯,與頭道湯完全相同,於是吃實物。小龍蝦肉要剔出來十分費事,終於剔出,小小一條,兩口咽下,不覺鮮美。然後吃魚,一上口才發現又老又柴,原來這些水產在一個大鍋裏不知熬了多久,魚怎麼經得起這樣熬呢?隻得歎一口氣,夾一塊土豆,揪半片麵包入口,算是用完了馬賽魚湯。
那麼,問題究竟出在哪裏呢?
法國美食並無虛假,但由於主流美食過於講究,過於精致,過於排場,又過於普及,產生了對民間土俗飲食的逆反式張揚。從資料上看,原來當地漁民出海捕魚時,妻子習慣於把這兩天賣剩的雜碎魚蝦煮在一鍋等丈夫回來喝,這就是馬賽的普羅旺斯魚湯。此間情景,溫馨感人,而雜碎魚蝦一鍋煮確實也有一種特殊的厚味,因而快速傳開。但平心而論,吃膩美食的人偶爾喝喝可能不錯,而按正常標準它還沒有從原始飲食的層麵走出。這讓我記起以前在中國西南地區考察時經常聽人極言少數民族餐式的珍罕和鮮美,但一嚐之下,說珍罕尚可,說鮮美則不敢。
美食需要有一些基本條件,需要一代代廚師不斷在探索中創建規範,並不斷接受美食家們的檢驗。土俗飲食一成不變,製作簡陋,不應與美食混為一談。
美食發展到一定階段也會返樸歸真,再挑剔的美食家也無法輕視家常菜,這種現象常常產生一種文化誤會,以為越是土俗就越具有推廣意義,甚至越具有國際意義,以此來否定文明的等級、創新的價值和交融的意義,這真是一種幼稚的迷幻。如果越是土俗就越有國際性,那麼山坳裏老農都可以到聯合國去工作了。一個人在遍嚐世間美味之後所重新鍾愛的家常菜,其實已經經過嚴格的重新選擇和調理,就像梅蘭芳遊曆歐美之後重新選演的京劇,看似原湯原汁卻與以前有了重大的區別。
重新選擇出來的東西也不見得有推廣意義。它們的存在需要一係列條件,任它們離開條件四處流浪,隻能讓它們四處狼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