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幾乎所有的中國旅行者都承認,歐洲無論城鄉,最讓人感到舒適安靜的就是那徹底收斂的色彩。他們似乎不是在競爭熱鬧而是在競爭素淡。
一些熟識的歐洲朋友有時想對我們中國人作一點色彩學的啟蒙,他們常常故作隨意地說出一句、兩句:
“其實灰色裏能夠看出銀色,不必真讓它發亮……”
“反而是單色最自由,因此也最豐富……”
“世界上沒有一種人工的豔麗,通達過偉大……”
聽到這些話時我確實有一點憋氣,因為這些道理,中國人明白得比他們早得多,怎麼反倒要由他們來啟蒙?
“五色令人目盲”——這樣明快爽利的話,中國哲人在兩千四五百年前就說了,而且後來的曆代中國文人無一不知。查閱其他古文明的先哲遺言,沒有誰說得比這更加透徹。
更充分的證據是,中國古代繪畫都嫻熟於單色水墨,而疏淡於色彩敷用;可以作為中國藝術最獨特標誌的書法,則是千年一色,而且是最沉著的黑色。
我認為,中國人當然也會喜歡華麗,有不少辭賦為證,但中華美學的元典性立場並非如此。樸茂大氣如古鼎舊陶,正是中國古代最上品的建築色彩。隻不過後來的宮殿廟廊越來越追求歌功頌德、祈福避禍的淺薄象征,才越發失去控製,走向惡性泛濫。
為此,我曾與一位法國建築師開玩笑說:“真是陰錯陽差,不知著了什麼魔,中國古代哲人收斂色彩的美學主張居然在你們這兒開花結果。看著吧,我們遲早要奪回那種無比美麗的單純和自然,好讓祖先們瞑目。”
3
還有一個對比是情調。
我前麵說過,古代中國文人大多明白收斂色彩的道理,因此日常也在水墨繪畫和書法中陶冶情懷,這是他們的文雅處。但這種文雅有時也走火入魔,把一些文學性想像納入建築設計,尤其在庭園建造中誇大借景、比擬、象征的作用,形成一種情調化的風尚。
直到今天,還有不少人把這種做法看成是中國傳統建築中的優秀傳統,甚至看成是中華美學的基本特征,我本人以前也曾有過這種誤解。直到有一年在北京《讀書》雜誌上讀到對台灣建築學家漢寶德先生的介紹,頓生狐疑,立即囑咐我指導的一位外國博士生滿世界尋找他的著作,找到三本一讀,恍然大悟。
後來我去台灣結識了漢先生,承他陪我吃“鼎泰豐”、看“鴻禧博物館”,又到他家長談,才開始明白建築上的一些事理。即便我上麵所說的一些觀點,很多也來自於他,我想不少台灣讀者一看就清楚。此刻我手邊正好有一冊他所著的《明清建築二論》,隨手翻到一頁便見到他引述的一位古代建築學家對園林布置的論斷:
石令人古,水令人遠,園林水石,最不可無。要須回環峭拔,定插得宜。一峰則太華千尋,一勺則江湖萬裏,又須修竹老木,怪藤醜樹,交複角立,蒼涯碧澗,奔泉風流,如入深岩絕壑之中。
漢寶德先生對這段話的評價是:
“太華千尋”、“江湖萬裏”,是中國地理形勢上的事實,其壯闊的氣魄本是一個泱泱大國所具有,文學家們為此所感乃為必然。但用一塊石頭造成“太華千尋”的感覺、用一瓢水造成“江湖萬裏”的氣勢,甚至於“奔泉風流”、“深岩絕壑”,若不是有精神病,則必然是做白日夢。然而,明清兩代的園林設計多是這樣去構想的。
這實在是說得痛快極了,不僅指陳了中國文人給建築學帶來的病態,而且也點穿了中華美學研究中的一些歧路,消解了一種有關情調的夢幻。
其實這個道理中國古代的智者也是知道的。當一塊石頭是一塊石頭,一瓢水是一瓢水的時候,這是第一層次;當一塊石頭象征成了高山,一瓢水象征成了江湖,這是第二層次,小聰明的所在,酸文人的天地,很多人流連忘返,傲視第一層次的愚鈍;毫無疑問還必須出現第三層次,那就是一塊石頭又成了一塊石頭,一瓢水又成了一瓢水,不再有任何象征,不再承擔任何意義,它隻提供自然形態,洗掉了文人氣息。這種感悟,中國古代有過。
這也像舞蹈,當舞者的軀體不再代表海鷗、奔馬、英雄、戰爭、枯樹、幽靈,而又回歸於他自己的本真生命,也就由第二層次上升到了第三層次。
以我之見,中國在唐宋之前,比較講究本真,包括建築和園林建造在內。後來所謂“胸中的山水”,是文人無法直接麵對大山大水時代的自我安慰。可以想像,如果讓屈原、司馬遷、李白他們看到盆景藝術,將會是一種什麼神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