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了這個道理,我也就可以理直氣壯地陳述一種由來已久的感覺:一直被視為中國建築學奇葩的明清園林,並不能代表中國古代建築的高層境界。
相比之下,以幾何圖形構建的法國園林,倒是坦然地呈現出一種徹底的人工氣息,由於氣魄宏大、精雕細刻,足以讓人精神一振、耳目清亮。但無論如何,把自然物裁割得太過分了,處處透露出人們隱藏在精致裏的囂張。自然就是自然,在今天看來,它不適合像中國明清文人追求的那樣作以小見大的象征,也不適合像法國王室在凡爾賽宮等處做的那樣被任意扭曲的規整。
好像,英國的自然園林更加合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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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到這裏我已明白,在歐洲感受中國建築,就像感受其他中國文化課題一樣,視角多、線條雜,無法一言以蔽之。如果任意漫談,即便像我這樣的外行,也可以拖拖拉拉說上很久,難以言盡。
我想讓一位熟悉中國的法國女建築學家來歸納這個話題。
那天我和兩位導演一起到她家訪問,她一開始就坦誠地說:“你們不要太相信美國人,他們看上中國的是市場。不像我們法國人,看上中國的是文化。”
要她談談對中國建築事業的感受,她說:“中國確實拆了很多不該折的房,造了很多不該造的樓。拆錯了,就再也造不起來;造錯了,又很難炸掉。中國建築界以前的問題是輕視曆史,近幾年的問題是急功近利。輕視曆史便亂拆,急功近利便亂造。”
她的尖銳引來了她丈夫的異議。她丈夫是一位經濟學家,此刻正坐在她身邊。
這位經濟學家衝著妻子說:“我們的想法比你們實際。中國那麼多的人口,那麼大的地方,以前生活狀態普遍不好,現在終於好起來了,當然要盡快解決老百姓的住房問題,如果太講究建築的文化格調,中國各省各縣都需要有大量高水準的建築學家,那要等到什麼時候?我認為,快速改變人們不可忍受的生活,在這一點上應該急功近利。”
他的話使我想起一件往事。五年前,一批台灣藝術家首次來上海,坐在出租汽車上看到街道兩邊已經很少見到老式的石庫門房子,便言詞激烈,沒想到那位出租汽車司機把車停了下來,一定要與他們辯論。他的主要論點是:你們為了文化參觀,逼迫上海人再住那種沒有衛生設備和煤氣管道的房子,於心何忍!
但是無論如何,女建築學家的基本意思是正確的。後來她與我們,包括她的丈夫,達成了一些共識,譬如:既具備現代功能、又體現曆史風範的經濟型民用住房,不必單個設計,而應該提供一係列範本,供自由選擇和成批生產;中國建築業目前麵臨的最大問題,是城市的整體布局,應該從過去那種非專業化的長官意誌決定,轉移到專家委員會的裁判上來;中國建築業的全麵興盛,一定是在擁有了足夠新型國際性建築人才之後,因為隻有他們才能從宏觀範圍內捕捉民族傳統信號,與現代需求的嫁接。
這些共識,主要是從建築學家的角度來考慮的,但建築的事關及全民,因此必須獲得法律的幫助,就像歐洲很多國家那樣。在那些國家,拆了不該拆的房,蓋了不合適的樓,都要受到法律懲處。
當然,比法律更為普遍需要的是教育。在歐洲,即便是在山鄉農村,我們也會驚歎他們的整體審美水平,這便是幾百年教育的結果,而這種教育大多不是發生在課堂。一個人不喜歡某種繪畫可以不進美術館,不喜歡某種音樂可以不進音樂廳,而建築則是一種強製性的審美,一旦出現,誰的眼睛也躲不了,必須年年看、天天看。這對很多市民來說構成一種積極或消極的審美適應,對於青年學生來說則構成一種順向或逆向的審美教育。結果,一個時代、一個民族的審美水平漸漸水漲船高,或漸漸不可收拾。
由此可知,建築的事情確實不能像那位經濟學家主張的那樣急功近利。急功近利最容易阻礙人們的審美覺悟,以後覺悟了想彌補又總是為時已晚。奇怪的是我們每次在後悔不迭的同時總在進行著讓明天後悔的事,循環往複形成怪圈。
對我們周圍的很多人來說,什麼是建築?建築就是由水泥澆鑄的後悔。
建築的這個定義也許可以進入《魔鬼辭典》。那就讓它在那裏呆著吧,我們要抽出手來去阻止那種循環,破解那種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