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牙的老人(2 / 2)

大概等了十來分鍾,聽到一聲熱情的招呼,是一位戴眼鏡的中年女士,說一口流利的英語。顯然她比較重要,因為她講話很多,無拘無束。

從她口裏越來越多聽到一個人的名字,說他要破例接待我們,今天一早就親自給她打電話作安排。我們問那人是誰,她一怔,然後笑了,說:“我以為你們都知道呢。他是國際法院副院長,今天特地空出時間來等你們。我現在正領你們去他的辦公室。”

這條路有點複雜,上二樓,走過一條長長的玻璃走廊,又回到了主樓。她先領我們看了看各位大法官審案前開會的會議室,再看隔壁的審判庭。這兩個地方今天都空著,一派古典貴族式的莊嚴肅穆。

從審判庭出來,又走了一些路。她向我們先做了一個手勢,然後在一個灰色的門前屏息站定,抬起左手看了看手表,抬起右手輕輕地敲了兩下。

才兩下,門就開了,站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個老人,而且是一個中國老人!“你們來了?請進!請進!”——這更讓我吃驚了,居然滿口濃重的上海口音!

這便是堂堂海牙國際法院副院長史久鏞大法官。

國際法院的法官由聯合國會議選舉產生。史先生在這裏極具威望,是國際法院的靈魂人物,但他並不代表中國。

他的辦公室分兩大間,外麵一間堆著各種文件和電腦,裏麵一間有他的大寫字台。寬寬的落地窗前有一個會客的空間,我們在那裏坐下了。窗外,是法國式的園林,卻又帶有英國園林的自然風味。

我們盡管經常在媒體上看到國際法院,但對它的了解實在太少,因此一開始就有許多最淺顯的問題期期艾艾地提了出來,他一聽就笑了。例如——

問:你們有事幹嗎?國與國,不是打仗就是談判,怎麼會想著打官司?

答:我們在這兒忙極了,堆滿了案件。你看,積壓在手邊的就是幾十宗。

問:你們判決以後,那些敗訴的國家會遵照執行嗎?

答:幾十年來隻有一個例外,美國。我們判它輸,但它不執行,事情遞交到安理會,它作為常任理事國投了否決票。國際法院是聯合國的下屬機構,這樣一來就沒辦法了。

由此開始,我們的問題越來越多,幾乎已經涉及到一切國際大事,但今天我們麵對的是一種與外交官全然不同的語言方式。外交官囿於一國,卻旋轉著表裏兩層結構,看誰旋轉得漂亮,司謂腳盤固定而手法靈活。而他則相反,除了法律和正義,沒有固定的國家立場,也沒有言談的手法,全然是一種國際式的平正,毫無修飾和諱避。我們聽起來句句入耳,卻又有一點陌生。

就像過去一個大家族裏各個分立的門戶長年對峙,人們早已聽熟他們各自的立場,不知哪天突然來了一位“老娘舅”,他沒有立場,隻有規矩,大家一時有點吃驚。

他是一個國際公民,現在住在海牙,但要經常回上海省親。以前他長期居住在上海,我問他住在上海何處,他說原來住在華山路淮海路口,最近又往西動遷了。

我們又問,既然經常回上海,會不會像剛才與我們談的那樣,與國內法律界的朋友談談國際法律精神?

這位國際大法官淡淡地說:“我不善於交際,也不喜歡交際。每次回上海,隻通知家人。”

天天斡旋著國際間最纏人的麻煩事,卻明確聲言“不善於交際,也不喜歡交際”,這就突然讓我們明白,人們一般理解的“交際”,究竟是什麼含義。

我略微有點走神,思路飄忽到了上海的淮海西路一帶:踩踏著秋天的落葉,漫步著一位極普通的老人,誰也不知道他是誰。

由此聯想到,我在與香港的行政長官董建華先生交談時聽到他的上海口音,在電視裏聽到國際奧委會副主席何振梁先生的上海口音,總覺得如果沒有現代傳媒,他們也會這麼靜靜地抽空漫步在上海街頭,無人注意。這是因為,這種口音帶有一種最平常的街市特色,毫無身份特征。中國最早進入市民社會的地方,把現代市民的概念最早注入到了語言中。沒有等級,沒有火氣,沒有警句,沒有哲言,不擅譏諷,也不會激烈,卻能藏龍臥虎、深不可測。

史久鏞大法官比董建華先生、何振梁先生都長了一輩,眼光更加淡然,腳步更加緩慢。

過些日子,他又要回上海了。當然上海不會知道,除了家人。

上海青年小心了,你們坐在街邊長椅上對於剛剛聽來的國際新聞高談闊論,也許,背後有一道蒼老而淡然的目光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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