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找到了做過首相府的那棟樓,現在是一家老式旅館。做首相府那些年,法院也在裏邊,而且我還知道,地下室是監獄。
這些知識,都來自於一個未被查證的傳說。
那天晚上,副首相被一要事所牽,下班晚了,到大門口才發現門已被鎖,無法出去。他敲敲打打,百般無奈。地下室上來一個人,拿出鑰匙幫他開了門。副首相以為是開門人住在地下室,一問,誰知這是關在下麵的囚徒。
囚徒為什麼會掌握大門鑰匙?是偷的,還是偷了重鑄後又把原物放回?這不重要,副首相認為最重要的問題是:囚徒掌握了鑰匙為什麼不逃走?於是他就當麵發問。
囚徒說:“我們國家這麼小,人人都認識,我逃到哪兒去?”
“那麼,為什麼不逃到外國去呢?”
囚徒說:“你這個人,世界上哪個國家比我們好?”
於是他無處可逃,反鎖上門,走回地下室。
這件事聽起來非常舒服。
4
這些袖珍小國中最大的一個是安道爾,四百多平方公裏,不到北京市的三十分之一。
都德曾經說過:“你沒有去過安道爾?那還算什麼旅行家?”這樣的口氣我們都知道要反著聽。表麵上好像在說安道爾是非去不可的國家,其實是用誇口的方式提出了要成為旅行家的至高標準。因此反而證明,安道爾在他的時代很難到達。
當然很難。從法國到安道爾,必須翻越比利牛斯山。這中間要穿峽穀、爬山頂、跨激溪,即便是被稱為“山口”的地方也要七轉八拐地旋上去。我們去時,已在下雪。
安道爾在法國和西班牙之間,一直被它們爭來奪去,十三世紀開始向它們進貢。我對於七百年不變的進貢數字很感興趣。
安道爾每逢單數年向法國進貢九百六十法郎,相當於一百多美元;雙年數則向西班牙進貢四百三十比塞塔,相當於兩個多美元。同時各附火腿二十隻,醃雞十二隻,奶酪十二塊。直到今天仍是這個數字,就像一個山民走親戚。不知作為發達國家的法國和西班牙,以什麼儀式來迎接這些貢品?
我覺得應該隆重。因為現代社會雖然富有,卻缺少原始政治的淳樸風味。唯淳樸才能久遠。
進入安道爾國土之後,到首都安道爾城還有很長一段路。路邊間或有房,以灰色石塊為牆,以黑色石片作瓦,樸實而美麗。城市的房舍就沒有這麼美麗了,但在鬧市的中心有水聲轟鳴,走近一看竟是山溪彙流,如瀑如潮,壯觀在不便壯觀的地方,因此更加壯觀。
在安道爾的商店裏我看著每件商品的標價牌就笑了。
安道爾小得沒有自己的貨幣,通用法國的法郎和西班牙的比塞塔。旅遊是它的第一財政收入,而旅遊者來自世界各國,因此需要在每件商品上標明以各國貨幣換算的多種價格。但用哪一種文字來標呢?想來想去采用了一個辦法,即用各國的國旗代表各國貨幣,一目了然。
這一來,事情就變得非常有趣。你即使去買一雙襪子,拿起標價牌一看就像到了聯合國總部門口,百旗並列,五光十色,一片熱鬧。每個國家,尤其是領頭的那些發達國家,全都莊嚴地舉著國旗在為安道爾的一雙襪子而大聲報價,而且由於那麼多國家擠在一起,看上去還競爭激烈。
這真是小商品的大造化,小國家的大排場。
夜宿安道爾,高山堵窗,夜風甚涼。讀書至半夜,想到窗外是被重重關山包圍著的小空間,這個小空間身在歐洲卻藏得很深,今夜我也隨著它躲藏起來了,突然覺得有點奇怪。我們一生艱難備嚐,卻還從未有過隱縮在萬裏之外大山深處的體驗。
近處山巒的頂部已經積雪。這還隻是秋天,不知到了嚴冬季節,這兒的人們會不會出行又如何出行?甚至,是否會出現因某次雪崩而消失了一個國家的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