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涼,寂寞,執著,曆史常常在這裏凝凍。
一步跨進北歐,立即天高地闊。
我們從德國進入丹麥,地緣相鄰,天象殊異。就在剛才,德國的樹林還在以陰鬱的灰綠抗擊寒風,轉眼,丹麥的樹林早已抖盡殘葉,隻剩下蕭蕭寒枝,就連農家門外的灌木矮牆,也已凍成與泥土同色。因此,天無遮蔽,地無裝飾,上下一片空明。
這是我第一次來丹麥,滿目陌生。
我驚愕地看著周圍的一切,因為我不能容忍這般陌生,就像不能容忍一位曾經長年通信的長者初次見麵時一臉冷漠。我與丹麥算得上“長年通信”了,在人生的荒涼季節,這兒竟然一再地成為我的精神投注地。
一點不錯,我童年時的精神陪伴者是安徒生,青年時的精神陪伴者是勃蘭兌斯,中年時的精神陪伴者多了,其中一個是克爾愷郭爾,他們全是丹麥人。
我想更多地端詳這片土地,但明明是下午時分,天已黑了。北歐的冬夜如此漫長如此絕望,那些直貫東方的精神難道都是在黑暗中產生?
第一天夜宿日德蘭半島上的古城裏伯市。天下著雨,夜色因濕濡而更加深沉。熬夜不如巡夜,我們在路口跟上了一位更夫。
更夫左手提一盞馬燈,右手握一根戟棒,一路上用丹麥話吟唱著類似於“火燭小心”之類的句子。走到河邊特別警惕,彎下腰去觀察水情,岸邊有一枚石柱刻明,一六三四年的洪水曾使小城滅頂。更夫離開河邊又回到街道,偶爾有一二隻蒼老的手輕撩窗簾,那是長夜的失眠者聽到了他的腳步聲。
與更夫聊天,他說,在丹麥過日子,要學會如何度過長夜。連當今的瑪格麗特女王也試著適應,她說過:“在冬季王宮的長夜裏,我把優美的法國散文翻譯成丹麥文,作為消遣。”果然,她成了一位傑出的文學翻譯家。在我眼中,她以女王之尊,現身說法地道出了長夜與文學的關係。
第二站便是奧登塞,安徒生的家鄉。我起了個大早穿過市場去找他出生的那間紅頂房。聖誕節又臨近了,特意瀏覽了一下市場,賣火柴小女孩心中的聖誕樹和烤鵝,依然在這裏碧綠焦黃。
一轉彎就看到了街那頭的紅頂房。急速趕去,快步踏入,房間非常狹小。當年這裏是貧民窟,房頂下住了很多人家。安徒生家更是貧困,祖母做過乞丐,父親是個木匠,母親替別人洗衣,……哪種愁苦他沒有受過?他把這一切都囫圇咽下,終於明白了這世上惟一可以傾心的,隻有孩子。
孩子們的眼睛沒有國籍又最善於尋找,很快從世界各地教室的窗口,盯上了這間紅頂房。
但是,哪怕是全世界兒童的眼睛集合起來也幫不了安徒生,安徒生還是久久地缺少自信。不僅出身貧寒,而且是小語種寫作,是否能得到文學界的承認?他一直想成為當時比較有名的奧倫斯拉格(Adam Oehlenschlager)這樣的丹麥作家,卻受到各方麵的嘲笑。不止一位作家公開指責他隻會討好淺薄浮躁的讀者,連他的讚助人也這樣寫信給他:
你認為自己將成為偉大的詩人——我親愛的安徒生!你怎麼就不覺得,你所有這些想法都將一事無成,你正在誤入歧途。
他很想獲得丹麥之外的歐洲文學界支持,努力結交文化名人,結果反讓人家覺得有“搖尾乞憐的奴態”。即便他後來終於受到廣泛承認,人們也隻認為他是一個善於編製漂亮童話的有趣作家,並不認為他是文學巨匠。因此,直到他臨死之時,還渴求會見任何訪問者,希望在他們的話語中找到賞識自己的點滴信息。他敏感脆弱,極易受傷。
他不知道,自己早已成為一個偉大的文學巨匠。那些他所羨慕、拜訪、害怕的名人,沒有一個能望其項背,更不必說像奧倫斯拉格這樣的地區性人物了。
今天,當我們早已長大,不再流連童話,那就有資格說了:他是一個永恒的坐標,審核著全人類的文學在什麼程度上塑造了世道人心。
一切裝腔作勢的深奧,自鳴得意的無聊,可以誆騙天下,卻無法麵對所有即將成為社會主人的廣大青年和孩童。
他肯定已經塑造了世道人心,證據是,很少懸掛國旗的丹麥,把一麵國旗端端正正地升起在那幢紅頂房上。
一個不太在乎標誌的國家,終於找到了國家標誌。這是由所有的童話集合而成的又一個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