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的誠實(1 / 2)

奧斯陸的海盜博物館建在比德半島上,與中心市區隔著一個峽灣。

主要是一棟樓,不大,但一進門就見到那艘把船艄翹到半天上的海盜船,立即精神一振。這棟樓從外麵看應該有兩三層吧,但裏邊就是這麼一個讓海盜船囂張其勢的大廳,而且仔細一看還委屈了那艘船,它當年在北國的海天間該是如何狂放舒展。

海盜就是海盜,以此命名不是為了幽默。多少搶掠燒殺的壞事都幹了,長長的年月間地球的很大一部分都為之而驚恐萬狀、聞風喪膽。挪威人對自己祖先的這段曆史既不感到羞愧又不感到光榮,而是誠實記述、平正展現。這種心態很令人佩服,但對我們來說卻有點陌生。

我在三艘海盜船的前前後後反複觀看,很想更深入地領悟挪威人的心態。進門時聽他們館長說了,挪威總人口四百萬,每年到這個博物館來參觀的卻有四十萬,占了整整十分之一,他們究竟是怎麼想的呢?從種種文字看,他們絲毫沒有為海盜招魂的意思,也未曾為祖先的暴行而向受害各國道歉,這種不作道德價值取向的立場是憑什麼建立的呢?

想起美國人類學家摩爾根的一個說法。他說人類分成三個階段演進,一是蒙昧時期,二是野蠻時期,三是文明時期。此間值得我們注意的學術關節是:野蠻相對於蒙昧是一種進步,且又是文明的前身。

你看挪威,古代也就是有人在海邊捕點魚,打點獵,采點野果,後來又學會了種植和造船,生活形態非常落後,應付不了氣候變化和人口增多。八世紀後期開始海盜活動,對被劫掠的地區和居民犯了大罪,但從遠距離看過去,客觀上又推動了航海,促進了貿易,擴大了移民,加強了交流。這便是從蒙昧走向了野蠻,又以不文明的方式為文明創造了條件。

從博物館的展出來看,海盜的活動也不是完全一致,有的群落比較強蠻,有的群落則比較平和。而且不同的路線也有不同的重點,例如對於英格蘭、法蘭西、西班牙,以搶掠為主;而對於俄羅斯一帶,更多的是貿易;有些群落則由於挪威難以為生,到冰島、格陵蘭這樣的冰天雪地中定居去了。但即便是搶劫和貿易,也都有人在當地定居下來。

定居是對一種文明的進入,不管開始時的身份和態度如何,遲早會受到當地文明的同化。從他們的行為規律來看,越是到富裕的地區,越是到與自己原來的生態拉開了很大差距的地區,態度越蠻橫,但正是這樣的地區,文明濃度也越高,日後對他們的同化力量也越大。因此,武力上的失敗者不久又成了文明上的戰勝者。這便是由野蠻階段向文明階段過渡的環境原因。

與環境同時起作用的是時間。有些劣跡累累的海盜終其一生無法真正皈附文明生態,但他隻要在文明的環境裏定居下來,子孫們卻會變成另外一種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樣的奇跡不見得會在一個人身上集中發生,但在生命繁衍過程中卻是必然。

這麼說來,難道一切惡習都遲早能轉化成正麵力量?

不對。

為什麼後世的戰爭狂人、獨夫民賊、法西斯分子都沒有像挪威海盜那樣完成轉化?這就像說人由猿猴進化過來,為什麼現在世上的猿猴不再進入這個進化過程?

我想正是這種深刻的區別,使現代挪威人沒有把“海盜時代”看成“罪惡時代”,沒有為祖先的惡行而羞愧,每年願意一再地到這裏來看看。

這種深刻的區別,在於挪威海盜的出現有一種“曆史的誠實”。在極端惡劣的自然條件下無以為生,又不知道其他謀生方法,更未曾經受起碼的精神啟迪,他們就手持刀劍上了船。換言之,他們徹徹底底地站在蒙昧和野蠻的荒原上,幾乎是別無選擇地走向了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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