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套薩迦裝進我的行篋,掐指算來也已顛簸了歐洲幾十個國家。照理這樣的旅行應該多帶一些圖書資料作為參照,但遠路隻能輕裝,何況天天換地方,要帶多少才夠?我根據上一次在人類古文明遺址進行數萬公裏考察的經驗,知道越是缺少資料裝備,反而越能喚醒生命底層的感悟,因而這次臨走隻隨手挑了幾本小冊子,全部分量還抵不過這套薩迦。我放不下薩迦,是因為自己對冰島過於無知,又找不到別的資料。至於它到底講了些什麼,卻因一路辛勞,沒有去翻閱。隻料想那是一個陌生的世界,輕易不能去騷擾。
到了斯德哥爾摩,在繁忙的采訪日程中悄悄擠進了另一番緊張:為冰島之行做準備。當地朋友一再勸阻我們:“即使夏天到冰島都要帶足禦寒的衣服,你們怎麼會選一個隆冬去?冬天,連最後一點苔蘚也沒有了,看什麼?你們有沒有聽說過哪一個重要人物冬天去冰島?”
我的意見恰恰相反:不去冰島則罷,要去一定要趕一個冰天雪地。嚴冬是它的盛世,寒冷是它的本相,夏天反倒是它混同一般的時候,不去也罷。
那麼隻能與我們的車輛暫別了。自雅典出發至今,我們都在車上,連幾次渡海也帶著車。冰島實在太遠,又是冰海季節,因此隻能坐飛機。我們隨身要扛很多拍攝設備,已經拿不了多少個人行李,虧得我還記得帶上了那套薩迦。
車輛連同行李寄存在一個寒枝蕭蕭的院落裏,天正下雪,待我們走出一段路後依依不舍地回頭,它們全已蒙上了白雪,幾乎找不到了。
那好,就算是北歐大地為我們破釜沉舟,為了去冰島。
由斯德哥爾摩飛向冰島,先要橫穿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然後便看到隱約在寒霧下的挪威海。幾個小時後終於發現眼下一片純白,知道已是冰島上空。我以前也曾多次在飛機上俯瞰過雪原,卻第一次看到白得這樣幹淨,毫無皺折,心裏猜測,那該是厚達千餘米的著名冰川。
皺折畢竟出來了,又推想該是冰島高地了,如果沒有大雪覆蓋,這裏酷似月球表麵。據說美國的登月宇航員出發前,就在這裏適應環境。那麼,這便是不分天上人間的所在,而且更近於天上而不是人間。
皺折不見了,又是純白。純白中漸漸出現一條極細極淡的直線,像是小學生劃下的鉛筆印痕,或是白牆上留下的依稀蛛絲,我好奇地逼視它通向何方,終於看清,那是一條公路,從機場延伸出來。機場也被白雪籠罩,不可辨認,隻見那條細線斷截處,有橙光潤出,飛機就向那裏輕輕降落,盡量不發出聲音。
下地一陣寒噤,冰清玉潔的世界,真舍不得踩下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