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要去冰島了。
中文對外國地名曆來用音譯,隻有極少數例外,冰島是一個。冰島——僅僅兩個字,把寒冷、孤僻、遙遠全然付諸人們的直覺。但這種例外的譯法也會帶來麻煩,如果讀者根據意譯所產生的文字直覺向那些音譯的地名推衍,會造成很多誤會。要是德國、法國被誤會成了以道德和法律治國的楷模,那麼西班牙、葡萄牙可真要咬“牙”切齒了。
當初那個叫紅色埃裏克的人因殺人而被冰島放逐,渡海找到了格陵蘭,格陵蘭(Greenland)這個地名就是他起的,意為綠島,與冰島對著幹,想以一個對比性的名字把冰島人吸引過去。但在中國翻譯者手裏,格陵蘭還是用了音譯,隻讓冰島單個兒冷著。我想這主要是因為冰島實在太不重要,又比格陵蘭小了許多,幾乎不會進入國際視聽,開頭隨口叫了一聲也就不去更改了。
對於這種永遠被忽略的邊角地位,冰島人並不氣惱。我讀到過一本由冰島學者寫的小冊子,開篇就是這樣一段話:
一個被遺忘的島國,有時甚至被一些簡易地圖所省略。連新聞媒體也很少提到,除非發生了重大自然災害,或碰巧來了別國元首。
它的曆史開始於九世紀,由於海盜。它自從接受了來自挪威的移民之後,長期與歐洲隔離,以至今天的冰島人能毫無困難地閱讀古挪威文字,而挪威人自己卻已經完全無法做到。
它不可能受到外國攻擊,因此也沒有軍隊,形不成集權。它一直處於世界發展之外,有人說,如果冰島從來沒有存在過,人類曆史也不會受到絲毫影響。
用這樣的語言來談論自己的國家,有一種我們很少領受的涼爽。我當時就想,隱者的恬淡總是讓人動心。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人和多少事能影響人類曆史?好人還是壞人?好事還是壞事?遠離熱鬧,有何不好?不僅保全了一個純淨的自我,還替別人保全了祖先的語言,冰島,像是一口遠山老井,一座荒地冰窖。
世上不少故意的恬淡往往是一種掩飾性的表演,但冰島不是。這次我們出發前在北京召開新聞發布會,歐洲各國都有外交人員和新聞記者前來參加,而冰島來的是大使本人。奧拉夫·埃吉爾鬆大使是一位學者,在發布會結束後找到我,話不多,很誠懇,說要送我一套書。這套書叫《薩迦選集》,厚厚兩冊,一千多頁,掂在手上重重的。薩迦(Saga)是冰島中世紀的一種敘事散文,我以前略有所聞,卻不知其詳。此刻手上的分量又一次提醒我,很多並不張揚的文明,在遠處默默地厚重著。
冰島不想在世界上鬥奇爭勝,隻是得知有人要來進行文化考察,二話不說,先捧一點早已遠去的祖先聲音給你們聽聽。捧持者就是駐外大使,這是人家對外交往的第一話語。相比之下,反倒是一些堂堂大國找不到自己的第一話語了,在滔滔不絕的浮言豪語中失落了本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