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曆史過程已經意味無窮,而更深刻的是,他們又要在法律的前後左右安頓自己的血性情義,逐步洗滌和提升自己的人格和靈魂。
這也正是薩迦讓我放不下的原因。我國傑出的北歐文學研究專家石琴娥女士說,薩迦表現的人物都是身兼海盜或者當了海盜才發跡起來的,因此他們的觀念也都是北歐海盜式的。薩迦是海盜們脫胎換骨的史詩。
據我所知,北歐海盜憑著兩隻烏鴉的指引到達冰島是九世紀前期,一百年後已陸續來了約二萬人,他們多數已經是和平的拓殖定居者了,但控製著他們的還是讓人熱血沸騰又毛骨悚然的人生觀念這樣的社會當然充滿了奇異的故事。
按年代比照,這在中國曆史上相當於關漢卿、王實甫他們在吟詠著趙匡胤到李後主的故事。但那時的中國社會已綿熟到了衰疲,在整體上再難找到勃發的血性,原始的沉鬱,開闊的豪邁。中國已積聚了太多既成的概念,而冰島還在以生命的代價逐一草創,享受著草創期才有的巨人自覺。這些巨人仍願意在山間站立,辛格韋德利的熔岩便是接引這些英雄群像的粗糙平台。
人們喜歡著眼於它的超前意義,即肯定它超前地在天地間試驗了議會政治,而我則相反,更著眼於它的滯後意義,即滯後幾千年展現了人類早期如何學習把個人行為交付給社會公正。
人類從蒙昧、野蠻而進入文明,其實並不容易,因為千萬條個人的行為理由大多不符合社會公正,而社會公正卻是文明的前提。
很多好人本來是為了求一個公正而勃然奮起的,結果卻對他人帶來更大的不公正。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所以東西方都會有那麼多的江湖恩仇故事既無視規則又企盼規則,即便盼來了最公正的法律也往往胸臆難平。這是人類很難通過又必須通過的一大精神險關。隻有通過了這個精神險關,才能踏上文明之途,走向今天。
精神險關當然看不見,而且由於年代久遠連想像也很困難,辛格韋德利卻讓我們看見了。
當年冰島的江湖好漢們並不害怕流血死亡,卻害怕這裏的嶙峋亂石。一般的盜賊早就被時間清掃,他們卻留下了,因為他們有起碼的榮譽標準和精神品級,但正是讓他們留下來的這些標準和品級需要受到評判,於是那些偉岸的身軀、渾濁的眼睛遠遠地朝向著這裏,年年月月地猜測、期待。
這裏並無神靈廟堂,除了山穀長風,便是智者的聲音,民眾的呼喊。從薩迦的記述來看,起決定作用的是智者的聲音,而不是民眾的呼喊,當時的民眾似乎專來傾聽智者的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