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小村(2 / 2)

他很遺憾無法交流,但仍然在滔滔不絕地講著。這使我想起童年時熟悉的家鄉老人,他們也不相信天下竟然有人完全聽不懂本地方言,總是在外地人麵前反複講,加重了語氣講,換一種方式講,等待哪一刻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從廁所出來,我看到了另一個苦口婆心的現場。我們的攝像師東濤前些天不小心在北極村滑了一跤,腳受了點傷,拄了拐杖,行動稍有不便,也就不去玩那些遊戲項目了,坐在一角喝茶。這也被老人們看出是一個沒有打擾嫌疑的談話對象,三位老漢兩位老太全圍著他。老太顯然就是剛才被急急召喚來的。

老人們用手勢問東濤受傷的原因,東濤無法向他們說明白除了不小心沒有別的特殊原因。他們比劃來比劃去,終於比劃出一個不容申辯的理由:一定是滑雪摔傷的。然後諸老人爭先恐後地比劃自己滑雪的經曆,有一位老人似乎也受過傷,他已在教育東濤一個受傷的人該怎麼自我護理了。

在語言不夠而熱情足夠的情況下,唯一的辦法就是糊裏糊塗地隨順對方,千萬不要把事情解釋明白。看到眼前這個情景我突然開悟,發現自己平日太想把有些事情講清楚。今晚的老人要的是與一個陌生人談話,與一個受了傷的陌生人談話,與一個他們估計是滑雪受傷的陌生人談話,與一個能讓他們回憶起自己的滑雪經曆和受傷經曆的陌生人談話,談話在寒冷的冬夜,談話在他們的家鄉,這就夠了。我們可憐的東濤如果在不懂芬蘭話的前提下非要把事情講清楚不可,一是艱難無比,二是掃了老人們的興,何必呢。

由此我懂得了在很多情況下,興致比真實更重要。以前納悶為什麼我堅守某些事情的真實反而惹得那麼多的人不高興,現在懂了,人家興致濃著呢。

這些老人今天晚上比劃得非常盡興,這種比劃就是他們的享受,包括比劃他們根本不認識、而且很快就要離去的陌生人。

旅行使我們永遠地成為各地的陌生人,當老人們在比劃我們的時候,突然想到我們其實也一直在比劃自己不熟悉的人。互相比劃,不斷告別,言語未暢而興致勃勃,留下彼此的想頭,留下永恒的猜測,這便是旅行。

就這麼顛顛倒倒、迷迷糊糊三個小時,終於傳來一聲招呼,火車來了。我們告別老人來到屋外,這才發現這三小時完全忘記了天氣與環境。刺骨的寒冷立即使我們的手臉發痛,痛過一陣後又徹底麻木。這麼絕望的寒冷中,隻有那麼一間溫暖的公共活動房屋,人與人的相聚真是極其珍貴。對此,我們這些來自世界上人口最稠密的地方的人常常忘記。

感謝這次旅行的末尾遇到的這個車站,它以超常的冷清總結了我們一路的熱鬧,它在大雪深處告訴我們人類最饑渴、也最容易失去的是同類之間的互遇互溫,哪怕語言不通,來路不明。

當深夜列車啟動之後,我們會熟睡在寒冷的曠野裏。一定有夢,而且起點多半是那些老人,至於夢的終點,或許是一聲汽笛鳴響,或許是一次半途停車,驚醒之後撩窗一望,目力所及杳無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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